貞觀政要 MOD edition 18-05-2021

君道第一
<C1.1>1	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爲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脛以啖腹,腹飽而身斃。若安天下,必須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理而下亂者。朕每思傷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禍。若躭嗜滋味,玩悦聲色,所欲既多,所損亦大,既妨政事,又擾生人。且復出一非理之言,萬姓爲之解體。怨讟既作,離叛亦興。朕每思此,不敢縱逸。」諫議大夫魏徵對曰:「古者聖哲之主,皆亦近取諸身,故能遠體諸物。昔楚聘詹何,問其理國之要,詹何對以修身之術。楚王又問理國何如?詹何曰:『未聞身理而國亂者。』陛下所明,實同古義。」

<C1.2>2	貞觀二年太宗魏徵曰:「何謂爲明君暗君?」曰:「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云:『先人有言,詢于芻蕘。』昔之理,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聰。是以聖無不照,故之徒,不能塞也;靖言庸回,不能惑也。秦二世則隱藏其身,捐隔疏賤而偏信趙高,及天下潰叛,不得聞也。梁武帝偏信朱异,而侯景舉兵向闕,竟不得知也。隋煬帝偏信虞世基,而諸賊攻城剽邑,亦不得知也。是故人君兼聽納下,則貴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太宗甚善其言。

<C1.3>3	貞觀十年太宗謂侍臣曰:「帝王之業,草創與守成孰難?」尚書左僕射房玄齡對曰:「天地草昧,羣雄競起,攻破乃降,戰勝乃尅。由此言之,草創爲難。」魏徵對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亂。覆彼昏狡,百姓樂推,四海歸命,天授人與,乃不爲難。然既得之後,志趣驕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殘而侈務不息,國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則難。」太宗曰:「玄齡昔從我定天下,備嘗艱苦,出萬死而遇一生,所以見草創之難也。魏徵與我安天下,慮生驕逸之端,必踐危亡之地,所以見守成之難也。今草創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者。當思與公等慎之。」

<C1.4>4	貞觀十一年特進魏徵上疏曰:
	臣觀自古受圖膺運,繼體守文,控御英傑,南面臨下,皆欲配厚德於天地,齊高明於日月,本枝百世,傳祚無窮。然而克終者鮮,敗亡相繼,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鑒不遠,可得而言。
	昔在有隋,統一寰宇,甲兵彊盛,三十餘年,風行萬里,威動殊俗,一旦舉而棄之,盡爲他人之有。彼煬帝豈惡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長久,故行虐,以就滅亡哉!恃其富强,不虞後患。驅天下以從欲,罄萬物而自奉,採域中之子女,求遠方之奇異。宫苑是飾,臺榭是崇,徭役無時,干戈不戢。外示嚴重,内多險忌,讒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民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殞於匹夫之手,子孫殄絶,爲天下笑,可不痛哉!
	聖哲乘機,拯其危溺,八柱傾而復正,四維絶而更張。遠肅邇安,不逾於期月;勝殘去殺,無待於百年。今宫觀臺榭,盡居之矣;奇珍異物,盡收之矣;姬姜淑媛,盡侍於側矣;四海九州,盡爲臣妾矣。若能鑒彼之所以亡,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焚鹿臺之寶衣,毁阿房之廣殿,懼危亡於峻宇,思安處於卑宫,則神化潜通,無爲而治,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毁,即仍其舊,除其不急,損之又損。雜茅茨於桂棟,參玉砌以土階,悦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勞,億兆悦以子來,羣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聖罔念,不慎厥終,忘締構之艱難,謂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儉,追雕墙之靡麗,因其基以廣之,增其舊而飾之。觸類而長,不思止足,人不見德,而勞役是聞,斯爲下矣。譬之負薪救火,揚湯止沸,以暴易亂,與亂同道,莫可測也,後嗣何觀!夫事無可觀則人怨,人怨則神怒,神怒則災害必生。災害既生,則禍亂必作,禍亂既作,而能以身名全者鮮矣。順天革命之后,將隆七百之祚,貽厥孫謀,傳之萬葉,難得易失,可不念哉!
	是月,又上疏曰: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理,臣雖下愚,知其不可,而况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豈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餘,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胡越爲一體,傲物則骨肉爲行路。雖董之以嚴刑,振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冲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遊則思三驅以爲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虚心以納下,想纔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弘兹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馳,在君無事,可以盡豫遊之樂,可以養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爲之大道哉!
	太宗手詔答曰:
	省頻抗表,誠極忠款,言窮切至。披覽忘倦,每達宵分。非公體國情深,啓沃義重,豈能示以良圖,匡其不及。朕聞晉武帝自平吴已後,務在驕奢,不復留心治政。何曾退朝謂其子曰:「吾每見主上不論經國遠圖,但説平生常語,此非貽厥子孫者,爾身猶可以免。」指諸孫曰:「此等必遇亂死。」及孫,果爲淫刑所戮。前史美之,以爲明於先見。朕意不然,謂之不忠,其罪大矣。夫爲人臣,當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所以共爲治也。位極台司,名器崇重,當直辭正諫,論道佐時。今乃退有後言,進無廷諍,以爲明智,不亦謬乎!危而不持,焉用彼相?公之所陳,朕聞過矣。當置之几案,事等弦、韋。必望收彼桑榆,期之歲暮,不使康哉良哉,獨盛於往日,若魚若水,遂爽於當今。遲復嘉謀,犯而無隱。朕將虚襟静志,敬佇德音。

<C1.5>5	貞觀十五年太宗謂侍臣曰:「守天下難易?」侍中魏徵對曰:「甚難。」太宗曰:「任賢能、受諫諍即可,何謂爲難?」曰:「觀自古帝王,在於憂危之間,則任賢受諫。及至安樂,必懷寬怠。恃安樂而欲寬怠,言事者惟令兢懼,日陵月替,以至危亡。聖人所以居安思危,正爲此也。安而能懼,豈不爲難?」

政體第二
<C2.1>6	貞觀初太宗蕭瑀曰:「朕少好弓矢,自謂能盡其妙。近得良弓十數,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問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則脉理皆邪。弓雖剛勁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朕始悟焉。朕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而猶不得其理。况朕有天下之日淺,得爲理之意,固未及於弓。弓猶失之,而况於理乎?」自是詔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内省。每召見,皆賜坐與語,詢訪外事,務知百姓利害、政教得失焉。

<C2.2>7	貞觀元年太宗黄門侍郎王珪曰:「中書所出詔敕,頗有意見不同,或兼錯失而相正以否。元置中書門下,本擬相防過誤。人之意見,每或不同,有所是非,本爲公事。或有護己之短,忌聞其失,有是有非,銜以爲怨。或有苟避私隙,相惜顔面,知非政事,遂即施行。難違一官之小情,頓爲萬人之大弊,此實亡國之政,卿輩特須在意防也。隋日内外庶官,政以依違,而致禍亂,人多不能深思此理。當時皆謂禍不及身,面從背言,不以爲患。後至大亂一起,家國俱喪,雖有脱身之人,縱不遭刑戮,皆辛苦僅免,甚爲時論所貶黜。卿等特須滅私徇公。堅守直道,庶事相啓沃,勿上下雷同也。」

<C2.3>8	貞觀二年太宗黄門侍郎王珪曰:「近代君臣理國,多劣於前古, 何也?」對曰:「古之帝王爲政,皆志尚清静,以百姓之心爲心。近代則唯損百姓以適其欲,所任用大臣,復非經術之士。漢家宰相,無不精通一經,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經决定,由是人識禮教,理致太平。近代重武輕儒,或參以法律,儒行既虧,淳風大壞。」太宗深然其言。 自此百官中有學業優長,兼識政體者,多進其階品,累加遷擢焉。

<C2.4>9	貞觀三年太宗謂侍臣曰:「中書門下,機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實重。詔敕如有不穩便,皆須執論。比來惟覺阿旨順情,唯唯苟過,遂無一言諫諍者,豈是道理?若惟署詔敕、行文書而已,人誰不堪?何煩簡擇,以相委付?自今詔敕疑有不穩便,必須執言,無得妄有畏懼,知而寢默。」

<C2.5>10	貞觀四年太宗蕭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對曰:「克己復禮,勤勞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論事,宿衛之士,傳飱而食,雖性非仁明,亦是勵精之主。」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則照有不通,至察則多疑於物。又欺孤兒寡婦以得天下,恒恐羣臣内懷不服,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决斷,雖則勞神苦形,未能盡合於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順而已。朕意則不然,以天下之廣,四海之衆,千端萬緒,須合變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籌畫,於事穩便,方可奏行。豈得以一日萬機,獨斷一人之慮也。且日斷十事,五條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繼月,乃至累年,乖謬既多,不亡何待?豈如廣任賢良,高居深視,法令嚴肅,誰敢爲非?」因令諸司,若詔敕頒下有未穩便者,必須執奏,不得順旨便即施行,務盡臣下之意。

<C2.6>11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治國與養病無異也。病人覺愈,彌須將護,若有觸犯,必至殞命。治國亦然,天下稍安,尤須兢慎,若便驕逸,必至喪敗。今天下安危,繫之於朕。故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於卿輩,既義均一體,宜協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極言無隱。儻君臣相疑,不能備盡肝膈,實爲治國之大害也。」

<C2.7>12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看古之帝王,有興有衰,猶朝之有暮,皆爲蔽其耳目,不知時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諂者日進,既不見過,所以至於滅亡。朕既在九重,不能盡見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爲朕之耳目。莫以天下無事,四海安寧,便不存意。可愛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爲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魏徵對曰:「自古失國之主,皆爲居安忘危,處理忘亂,所以不能長久。今陛下富有天下,内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臨深履薄,國家曆數,自然靈長。臣又聞古語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陛下以爲可畏,誠如聖旨。」

<C2.8>13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古人云:『危而不持,顛而不扶,焉用彼相?』君臣之義,得不盡忠匡救乎?朕嘗讀書,見關龍逄,漢誅鼂錯,未嘗不廢書嘆息。公等但能正詞直諫,裨益政教,終不以犯顔忤旨,妄有誅責。朕比來臨朝斷决,亦有乖於律令者。公等以爲小事,遂不執言。凡大事皆起於小事,小事不論,大事又將不可救。社稷傾危,莫不由此。隋主殘暴,身死匹夫之手,率土蒼生,罕聞嗟痛。公等爲朕思隋氏滅亡之事,朕爲公等思龍逄鼂錯之誅,君臣保全,豈不美哉!」

<C2.9>14	貞觀四年太宗秘書監魏徵從容論自古理政得失,因曰:「當今大亂之後,造次不可致理。」曰:「不然,凡人在危困則憂死亡,憂死亡則思理,思理則易教。然則亂後易教,猶饑人易食也。」太宗曰:「善人爲邦百年,然後勝殘去殺。大亂之後,將求致理,寧可造次而望乎?」曰:「此據常人,不在聖哲。若聖哲施化,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爲難,三年成功,猶謂其晚。」太宗以爲然。封德彝等對曰:「三代以後,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理而不能,豈能理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説,恐敗亂國家。」曰:「五帝、三王,不易人而理。行帝道則帝,行王道則王,在於當時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載籍,可得而知。昔黄帝蚩尤七十餘戰,其亂甚矣,既勝之後,便致太平。九黎亂德,顓頊征之,既克之後,不失其理。爲亂虐,而放之,在之代,即致太平。爲無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若言人漸澆訛,不返純樸,至今應悉爲鬼魅,寧可復得而教化耶?」德彝等無以難之,然咸以爲不可。
	太宗每力行不倦,數年間,海内康寧,突厥破滅,因謂羣臣曰:「貞觀初,人皆異論,云當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徵勸我。既從其言,不過數載,遂得華夏安寧,遠戎賓服。突厥自古以來,常爲中國勍敵,今酋長並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使我遂至於此,皆魏徵之力也。」顧謂曰:「玉雖有美質,在於石間,不值良工琢磨,與瓦礫不别。若遇良工,即爲萬代之寶。朕雖無美質,爲公所切磋,勞公約朕以仁義,弘朕以道德,使朕功業至此,公亦足爲良工爾。」

<C2.10>15	貞觀九年太宗謂侍臣曰:「往昔初平京師,宫中美女珍玩,無院不滿。煬帝意猶不足,求無已。兼東西征討,窮兵黷武,百姓不堪,遂致亡滅。此皆朕所目見,故夙夜孜孜,惟欲清静,使天下無事。遂得徭役不興,年穀豐稔,百姓安樂。夫治國猶如栽樹,本根不摇,則枝葉茂盛。君能清静,百姓何得不安樂乎?」

<C2.11>16	貞觀八年太宗房玄齡等曰:「我所居殿,即是隋文帝所造,已經四十餘年,損壞處少。唯承乾殿煬帝造,工匠多覓新奇,斗拱至小。年月雖近,破壞處多。今爲改更,欲别作意見,亦恐似此屋耳。」魏徵對曰:「昔魏文侯時,租賦歲倍,有人致賀。文侯曰:『今户口不加而租税歲倍,此由課斂多。譬如治皮,令大則薄,令小則厚,理民亦復如此。』由是魏國大理。臣今量之,陛下爲理,百夷賓服,天下已安。但須守今日理道,亦歸之於厚,此即是足。」

<C2.12>17	貞觀八年太宗謂羣臣曰:「爲理之要,務全其本。若中國不静,遠夷雖至,亦何益焉?朕與公等共理天下,令中夏乂安,四方静肅,並由公等咸盡忠誠,共康庶績之所致耳,朕實喜之。然安不忘危,亦兼以懼。朕見隋煬帝篡業之初,天下隆盛。棄德窮兵,以取顛覆。頡利近者足爲强大,志意既盈,禍亂斯及,喪其大業,爲臣於朕。葉護可汗亦大强盛,自恃富貴,通使求婚,失道怙過,以致破滅。其子既立,便肆猜忌,衆叛親離,覆基絶嗣。朕不能遠慕之德,目睹此輩何得不誡懼乎?公等輔朕功績已成,唯當慎以守之,自獲長世,並宜勉力。有不是事,則須明言。君臣同心,何得不理?」侍中魏徵對曰:「陛下弘至理以安天下,功已成矣。然每睹非常之慶,彌切慮危之心,自古至慎無以加此。臣聞上之所好,下必從之。明詔獎勵,足使懦夫立節。」

<C2.13>18	太宗問拓設使人曰:「拓設兵馬今有幾許?」對曰:「見有四千餘人,舊有四萬餘人。」太宗謂侍臣曰:「朕聞西胡愛珠,若得好珠,劈身藏之。」侍臣咸曰:「貪財害己,實爲可笑。」太宗曰:「勿唯笑胡,今官人貪財不顧性命,身死之後子孫被辱,何異西胡之愛珠耶!帝王亦然,恣情放逸,好樂無度,荒廢庶政,長夜忘返,所行如此,豈不滅亡。隋煬帝奢侈自賢,身死匹夫,足爲可笑。」魏徵對曰:「臣聞魯哀公孔子曰:『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於此者,之君乃忘其身。』」太宗曰:「朕與公等既知笑人,今共相匡輔,庶免人笑。」

<C2.14>19	貞觀九年太宗謂侍臣曰:「爲帝王者,必須慎其所與。只如鷹犬、鞍馬、聲色、殊味,朕若欲之,隨須即至。如此等事,恒敗人正道。邪佞忠直,亦在時君所好。若任不得賢,何能無滅。」侍中魏徵對曰:「臣聞齊威王淳于髡:『寡人所好,與古帝王同否?』曰:『古者聖王所好有四,今王所好唯有其三。古者好色,王亦好之;古者好馬,王亦好之;古者好味,王亦好之。唯有一事不同者,古者好賢,王獨不好。』齊王曰:『無賢可好也。』曰:『古之美色有西施毛嬙,奇味即龍肝、豹胎,善馬即有飛兔、緑耳,此等今既無之。王之厨膳,後宫外厩,今亦備具,王以爲今之無賢,未知前世之賢,得與王相見以否?』」太宗深然之。

<C2.15>20	貞觀十年太宗謂侍臣曰:「月令是早晚有?」侍中魏徵對曰:「今禮記所載月令,起自吕不韋。」太宗曰:「但爲政專依月令,善惡復皆如所記不?」魏徵又曰:「秦、漢以來,聖王依月令事多。若一依月令者,亦未有善。但古者設教勸人爲善,所行皆欲順時,善惡亦未必皆然。」太宗又曰:「月令既起秦時,三皇、五帝並是聖主,何因不行月令?」曰:「計月令起於上古,是以尚書云『敬授民時』。吕不韋止是修古月令,未必始起於秦代。」太宗曰:「朕比讀書,所見善事,並即行之,都無所疑。至於用人,則善惡難别,故知人極爲不易。朕比使公等數人,何因理政猶不及?」又曰:「陛下留心於理,委任臣等逾於古人,直由臣等庸短,不能稱陛下委寄。欲論四夷賓服,天下無事,古來未有似今日者。至於,不足以比聖德。」曰:「自古人君初爲理也,皆欲比隆。至於天下既安,即不能終其善。人臣初被任也,亦欲盡心竭力。及居富貴,即欲全官爵。若遂君臣常不懈怠,豈有天下不安之道哉!」太宗曰:「論至理誠,如公此語。」

<C2.16>21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或君亂於上,臣理於下;或臣亂於下,君理於上。二者苟逢,何者爲甚?」特進魏徵對曰:「君心理,則照見下非。誅一勸百,誰敢不畏威盡力?若昏暴於上,忠諫不從,雖百里奚伍子胥之在虞、吴,不救其禍,敗亡亦繼。」太宗曰:「必如此。齊文宣昏暴,楊遵彦以正道扶之得理,何也?」曰:「遵彦彌縫暴主,救理蒼生,纔得免亂,亦甚危苦。與人主嚴明,臣下畏法,直言正諫,皆見信用,不可同年而語也。」

<C2.17>22	貞觀十九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觀古來帝王,驕矜而取敗者,不可勝數。不能遠述古昔,至如晉武隋文已後,心逾驕奢,自矜諸己,臣下不復敢言,政道因兹弛紊。朕自平定突厥、破高麗已後,兼并鐵勒,席卷沙漠,以爲州縣,夷狄遠服,聲教益廣。朕恐懷驕矜,恒自抑折,日旰而食,坐以待晨。每思臣下有讜言直諫,可以施於政教者,當拭目以師友待之。如此,庶幾於時康道泰爾。」

<C2.18>23	貞觀三年,上謂房玄齡曰:「古人善爲國者,必先理其身。理其身,必慎其所習。所習正則其身正,身正則不令而行。所習不正,則身不正,身不正則雖令不從。是以曰:『鄰哉鄰哉』周公成王曰:『其朋其朋。』此皆言慎其所習近也。朕比歲臨朝視事,及園苑閒遊賞,皆召魏徵虞世南侍從,或與謀議政事、講論經典,既常聞啓沃,非直於身有益,在於社稷亦可謂久安之道。」

<C2.19>24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爲災,米穀踴貴,突厥侵擾,州縣騷然。帝志在憂人,鋭精爲政。崇尚節儉,大布恩德。是時,自京師河東河南隴右,饑饉尤甚,一匹絹纔得一斗米,百姓雖東西逐食,未嘗嗟怨,莫不自安。至貞觀三年關中豐熟,咸自歸鄉,竟無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加以從諫如流,雅好儒學,孜孜求士,務在擇官,改革舊弊,興復制度,每因一事,觸類爲善。初,息隱海陵之黨,同謀害太宗者數百千人,事寧後引居左右近侍,心術豁然,不有疑阻。時論以爲能斷决大事,得帝王之體。深惡官吏貪濁,有枉法受財者,必無赦免。在京流外有犯贜者,皆遣執奏,隨其所犯,置以重法。由是官吏多自清謹。制馭王公、妃主之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跡,無敢侵欺細人。商旅野次,無復盗賊,囹圄常空,馬牛布野,外户不閉。又頻致豐稔,米斗三四錢,行旅自京師至于嶺表,自山東至于滄海,皆不賫糧,取給於路。又山東村落,行客經過者,必厚加供待,或發時有贈遺。此皆古昔未有也。

任賢第三
<C3.1>25	房玄齡齊州臨淄人也。初仕隋,爲隰城。坐事除名,徙上郡太宗徇地渭北玄齡杖策謁於軍門。太宗一見,便如舊識,署渭北道行軍記室參軍玄齡既喜遇知己,遂罄竭心力。是時,賊寇每平,衆人競求金寶,玄齡獨先收人物,致之幕府。及有謀臣猛將,與之潜相申結,各致死力。累授秦王記室,兼陝東道大行臺考功郎中玄齡秦府十餘年,恒典管記。隱太子巢刺王玄齡杜如晦太宗所親禮,甚惡之,譖之高祖,由是與如晦並遭驅斥。及隱太子將有變也,太宗玄齡如晦,令衣道士服,潜引入閤謀議。及事平,太宗春宫,擢拜太子右庶子貞觀元年,遷中書令三年,拜尚書左僕射監修國史,封梁國公,實封一千三百户。既任總百司,虔恭夙夜,盡心竭節,不欲一物失所。聞人有善,若己有之。明達吏事,飾以文學,審定法令,意在寬平。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隨能收叙,無隔卑賤。論者稱爲良相焉。十三年,加太子少師玄齡自以一居端揆十有五年,頻抗表辭位,優詔不許。十六年,進拜司空,仍總朝政,依舊監修國史玄齡復以年老請致仕,太宗遣使謂曰:「國家久相任使,一朝忽無良相,如失兩手。公若筋力不衰,無煩此讓。自知衰謝,當更奏聞。」玄齡遂止。太宗又嘗追思王業之艱難,佐命之匡弼,乃作威鳳賦以自喻,因賜玄齡,其見稱類如此。

<C3.2>26	杜如晦京兆萬年人也。武德初,爲秦王府兵曹參軍,俄遷陝州總管府長史。時府中多英俊,被外遷者衆,太宗患之。記室房玄齡曰:「府僚去者雖多,蓋不足惜。杜如晦聰明識達,王佐才也。若大王守藩端拱,無所用之;必欲經營四方,非此人莫可。」太宗自此彌加禮重,寄以心腹,遂奏爲府屬,常參謀帷幄。時軍國多事,剖斷如流,深爲時輩所服。累除天策府從事中郎,兼文學館學士隱太子之敗,如晦玄齡功第一,遷拜太子左庶子。俄遷兵部尚書,進封蔡國公,賜實封一千三百户。貞觀二年,以本官檢校侍中三年,拜尚書右僕射,兼知吏部選事。仍與房玄齡共掌朝政。至於臺閣規模,典章文物,皆二人所定,甚獲當時之譽,時稱焉。

<C3.3>27	魏徵鉅鹿人也,近徙家相州臨黄武德末,爲太子洗馬。見太宗隱太子陰相傾奪,每勸建成早爲之謀。太宗既誅隱太子,召責之曰:「汝離間我兄弟,何也?」衆皆爲之危懼。慷慨自若,從容對曰:「皇太子若從臣言,必無今日之禍。」太宗爲之斂容,厚加禮異,擢拜諫議大夫。數引之卧内,訪以政術。雅有經國之才,性又抗直,無所屈撓。太宗每與之言,未嘗不悦。亦喜逢知己之主,竭其力用。又勞之曰:「卿所諫前後二百餘事,皆稱朕意,非卿忠誠奉國,何能若是?」三年,累遷秘書監參預朝政,深謀遠算,多所弘益。太宗嘗謂曰:「卿罪重於中鉤,我任卿逾於管仲,近代君臣相得,寧有似我於卿者乎?」六年太宗九成宫,宴近臣,長孫無忌曰:「王珪魏徵,往事息隱,臣見之若讎,不謂今者又同此宴。」太宗曰:「魏徵往者實我所讎,但其盡心所事,有足嘉者。朕能擢而用之,何慚古烈?每犯顔切諫,不許我爲非,我所以重之也。」再拜曰:「陛下導臣使言,臣所以敢言。若陛下不受臣言,臣亦何敢犯龍鱗、觸忌諱也!」太宗大悦,各賜錢十五萬。七年,代王珪侍中,累封鄭國公。尋以疾乞辭所職,請爲散官。太宗曰:「朕拔卿於讎虜之中,任卿以樞要之職,見朕之非,未嘗不諫。公獨不見金之在礦,何足貴哉?良冶鍛而爲器,便爲人所寶。朕方自比於金,以卿爲良匠。雖有疾,未爲衰老,豈得便爾耶?」乃止。後復固辭,聽解侍中,授以特進,仍知門下省事。十二年太宗以誕皇孫,詔宴公卿,帝極歡,謂侍臣曰:「貞觀以前,從我平定天下,周旋艱險,玄齡之功無所與讓。貞觀之後,盡心於我,獻納忠讜,安國利人,成我今日功業,爲天下所稱者,惟魏徵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於是親解佩刀以賜二人。庶人承乾春宫,不修德業。魏王泰寵愛日隆,内外庶寮,咸有疑議。太宗聞而惡之,謂侍臣曰:「當今朝臣,忠謇無如魏徵,我遣傅皇太子,用絶天下之望。」十七年,遂授太子太師,知門下事如故。自陳有疾,太宗謂曰:「太子宗社之本,須有師傅,故選中正,以爲輔弼。知公疹病,可卧護之。」乃就職。尋遇疾。宅内先無正堂,太宗時欲營小殿,乃輟其材爲造,五日而就。遣中使賜以布被素褥,遂其所尚。後數日,薨。太宗親臨慟哭,贈司空,謚曰文貞太宗親爲製碑文,復自書於石。特賜其家食實封九百户。太宗後嘗謂侍臣曰:「夫以銅爲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爲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鏡矣!」因泣下久之。乃詔曰:「昔惟魏徵,每顯予過。自其逝也,雖過莫彰。朕豈獨有非於往時,而皆是於兹日?故亦庶僚苟順,難觸龍鱗者歟!所以虚己外求,披迷内省。言而不用,朕所甘心。用而不言,誰之責也?自斯已後,各悉乃誠。若有是非,直言無隱。」

<C3.4>28	王珪太原祁縣人也。武德中,爲隱太子中允,甚爲建成所禮。後以連其陰謀事,流于嶲州建成誅後,太宗即位,召拜諫議大夫。每推誠盡節,多所獻納。嘗上封事切諫,太宗謂曰:「卿所論朕,皆中朕之失。自古人君莫不欲社稷永安,然而不得者,只爲不聞己過,或聞而不能改故也。今朕有所失,卿能直言,朕復聞過能改,何慮社稷之不安乎?」太宗又嘗謂曰:「卿若常居諫官,朕必永無過失。」顧待益厚。貞觀元年,遷黄門侍郎參預政事,兼太子右庶子二年,進拜侍中。時房玄齡魏徵李靖温彦博戴胄同知國政,嘗因侍宴,太宗曰:「卿識鑒清通,尤善談論,自玄齡等,咸宜品藻。又可自量,孰與諸子賢?」對曰:「孜孜奉國,知無不爲,臣不如玄齡。每以諫諍爲心,耻君不及,臣不如魏徵。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温彦博。處繁理劇,衆務必舉,臣不如戴胄。至如激濁揚清、嫉惡好善,臣於數子,亦有一日之長。」太宗深然其言,羣公亦各以爲盡己所懷,謂之確論。

<C3.5>29	李靖京兆三原人也。大業末,爲馬邑郡。會高祖太原留守觀察高祖,知有四方之志,因自鎖上變,將詣江都。至長安,道塞不通而止。高祖京城,執,將斬之,大呼曰:「公起義兵除暴亂,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士乎?」太宗亦加救請,高祖遂捨之。武德中,以平蕭銑輔公祏功,歷遷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太宗嗣位,召拜刑部尚書貞觀二年,以本官檢校中書令三年,轉兵部尚書,爲代州道行軍總管。進擊突厥定襄城,破之。突厥諸部落俱走磧北,擒隋齊王暕之子楊政道,及煬帝蕭后,送于長安突利可汗來降,頡利可汗僅以身遁。太宗謂曰:「昔李陵提步卒五千,不免身降匈奴,尚得名書竹帛。卿以三千輕騎,深入虜庭,尅復定襄,威振北狄,實古今未有,足報往年渭水之役矣。」以功進封代國公。此後,頡利可汗大懼,四年退保鐵山,遣使入朝謝罪,請舉國内附。又以定襄道行軍總管,往迎頡利頡利雖外請降,而心懷疑貳。詔遣鴻臚卿唐儉、攝户部尚書將軍安修仁慰諭之,副將張公謹曰:「詔使到彼,虜必自寬,乃選精騎賫二十日糧,引兵自白道襲之。」公謹曰:「既許其降,詔使在彼,未宜討擊。」曰:「此兵機也,時不可失。」遂督軍疾進。行至陰山,遇其斥候千餘帳,皆俘以隨軍。頡利使者甚悦,不虞官兵至也。前鋒乘霧而行,去其牙帳七里,頡利始覺,列兵未及成陣,單馬輕走,虜衆因而潰散。斬萬餘級,殺其妻隋義成公主,俘男女十餘萬,斥土界自陰山北至于大漠,遂滅其國。尋獲頡利可汗於别部落,餘衆悉降。太宗大悦,顧謂侍臣曰:「朕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國家草創,突厥强梁,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於頡利,朕未嘗不痛心疾首,志滅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暫動偏師,無往不捷,單于稽顙,耻其雪乎!」羣臣皆稱萬歲。尋拜光祿大夫尚書右僕射,賜實封五百户。又爲西海道行軍大總管,征吐谷渾,大破其國。改封衛國公。及妻亡,有詔許墳塋制度依漢故事,築闕象突厥鐵山吐谷渾積石二山,以旌殊績。

<C3.6>30	虞世南會稽餘姚人也。貞觀初太宗引爲上客,因開文學館,館中號爲多士,咸推世南爲文學之宗,授以記室,與房玄齡對掌文翰。嘗命寫列女傳以裝屏風,于時無本,世南暗書之,一無遺失。貞觀七年,累遷秘書監太宗每機務之隙,引之談論,共觀經史。世南雖容貌懦弱,若不勝衣,而志性抗烈,每論及古先帝王爲政得失,必存規諷,多所補益。及高祖晏駕,太宗執哀過禮,哀容毁悴,久替萬機,文武百寮,計無所出,世南每入進諫,太宗甚嘉納之,益所親禮。嘗謂侍臣曰:「朕因暇日,每與虞世南商略古今。朕有一言之善,世南未嘗不悦,有一言之失,未嘗不悵恨。近嘗戲作一詩,頗涉浮艷,世南進表諫曰:『陛下此作雖工,體非雅正。上之所好,下必隨之。此文一行,恐致風靡,輕薄成俗,非爲國之利。賜令繼和,不敢不作,而今之後,更有斯文繼以死請,不奉詔。』其懇誠若此,朕用嘉焉。羣臣皆若世南,天下何憂不理?」因賜帛一百五十段。太宗嘗稱世南有五絶: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學,四曰詞藻,五曰書翰。及卒,太宗舉哀於别次,哭之甚慟。喪事官給,仍賜以東園秘器,贈禮部尚書,謚曰文懿太宗手敕魏王泰曰:「虞世南於我,猶一體也。拾遺補闕,無日暫忘,實當代名臣,人倫準的。吾有小善,必將順而成之;吾有小失,必犯顔而諫之。今其云亡,石渠東觀之中,無復人矣,痛惜豈可言耶!」未幾,太宗爲詩一篇,追思往古理亂之道,既而嘆曰:「鍾子期死,伯牙不復鼓琴。朕之此篇,將何所示?」因令起居褚遂良詣其靈帳讀訖焚之,其悲悼也若此。又令與房玄齡長孫無忌杜如晦李靖等二十四人,圖形於凌煙閣

<C3.7>31	李勣曹州離狐人也。本姓,初仕李密,爲右武候大將軍後爲王世充所破,擁衆歸國,猶據舊境十郡之地。武德二年,謂長史郭孝恪曰:「魏公既歸大唐,今此人衆土地,魏公所有也。吾若上表獻之,則是利主之敗,自爲己功,以邀富貴,是吾所耻。今宜具録州縣及軍人户口,總啓魏公,聽公自獻,此則魏公之功也,不亦可乎?」乃遣使啓。使人初至,高祖聞無表,惟有啓與,甚怪之。使者意聞奏,高祖方大喜曰:「感德推功,實純臣也。」拜黎州總管,賜姓李氏,附屬籍于宗正。封其父濟陰王,固辭王爵,乃封舒國公,授散騎常侍。尋加右武候大將軍。及李密反叛伏誅,發喪行服,備君臣之禮,表請收葬,高祖遂歸其尸。於是大具威儀,三軍縞素,葬於黎陽山。禮成,釋服而散,朝野義之。尋爲竇建德所攻,陷於建德,又自拔歸京師。從太宗王世充竇建德,平之。貞觀元年,拜并州都督,令行禁止,號爲稱職,突厥甚加畏憚。太宗謂侍臣曰:「隋煬帝不解精選賢良,鎮撫邊境,惟遠築長城,廣屯將士,以備突厥,而情識之惑,一至於此。朕今委任李勣并州,遂得突厥畏威遠遁,塞垣安静,豈不勝數千里長城耶?」其後并州改置大都督府,又以長史,累封英國公。在并州凡十六年。召拜兵部尚書,兼知政事時遇暴疾,驗方云鬚灰可以療之,太宗自剪鬚爲其和藥。頓首見血,泣以陳謝。太宗曰:「吾爲社稷計耳,不煩深謝。」十七年高宗春宫,轉太子詹事,加特進,仍知政事太宗又嘗宴,顧曰:「朕將屬以孤幼,思之無越卿者。公往不遺於李密,今豈負於朕哉!」雪涕致辭,因噬指流血。俄沉醉,御服覆之,其見委信如此。每行軍用師,頗任籌算,臨敵應變,動合事機。自貞觀以來,討擊突厥頡利及薛延陀高麗等,並大破之。太宗嘗曰:「李靖李勣二人,古之豈能及也!」

<C3.8>32	馬周博州茌平人也。貞觀五年京師,舍於中郎將常何之家。時太宗令百官上書言得失,陳便宜二十餘事,令奏之,事皆合旨。太宗怪其能,問對曰:「此非臣所發慮,乃臣家客馬周也。」太宗即日召之,未至間,凡四度遣使催促。及謁見,與語甚悦。令直門下省,尋授監察御史,累除中書舍人有機辯,能敷奏,深識事端,故動無不中。太宗嘗曰:「我於馬周,暫時不見,則便思之。」十八年,歷遷中書令,兼太子右庶子既職兼兩宫,處事平尤,甚獲當時之譽。又以本官攝吏部尚書太宗嘗謂侍臣曰:「見事敏速,性甚貞正。至於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之,多稱朕意。既寫忠誠,親附於朕,實藉此人,共康時政也。」

求諫第四
<C4.1>33	太宗威容嚴肅,百僚進見者,皆失其舉措。太宗知其若此,每見人奏事,必假借顔色,冀聞諫諍,知政教得失。貞觀初,嘗謂公卿曰:「人欲自照,必須明鏡;主欲知過,必藉忠臣。主若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敗,豈可得乎?故君失其國,臣亦不能獨全其家。至如隋煬帝暴虐,臣下鉗口,卒令不聞其過,遂至滅亡。虞世基等,尋亦誅死。前事不遠,公等每看事有不利於人,必須極言規諫。」

<C4.2>34	貞觀元年太宗謂侍臣曰:「正主任邪臣,不能致理;正臣事邪主,亦不能致理。惟君臣相遇,有同魚水,則海内可安。朕雖不明,幸諸公數相匡救,冀憑直言鯁議,致天下於太平。」諫議大夫王珪對曰:「臣聞木從繩則正,后從諫則聖。故古者聖主必有争臣七人,言而不用,則相繼以死。陛下開聖慮,納芻蕘,愚臣處不諱之朝,實願罄其狂瞽。」太宗稱善,詔令自是宰相入内平章國計,必使諫官隨入,預聞政事。有所開説,必虚己納之。

<C4.3>35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護短而永愚。隋煬帝好自矜誇,護短拒諫,誠亦實難犯忤。虞世基不敢直言,或恐未爲深罪。昔箕子佯狂自全,孔子亦稱其仁。及煬帝被殺,世基合同死否?」杜如晦對曰:「天子有諍臣,雖無道不失其天下。仲尼稱:『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世基豈得以煬帝無道,不納諫諍,遂杜口無言?偷安重位,又不能辭職請退,則與箕子佯狂而去,事理不同。昔晉惠帝賈后將廢愍懷太子司空張華竟不能苦争,阿意苟免。及趙王舉兵廢,遣使收曰:『將廢太子日,非是無言,當時不被納用。』其使曰:『公爲三公太子無罪被廢,言既不從,何不引身而退?』無辭以答,遂斬之,夷其三族。古人有云:『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故『君子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張華既抗直不能成節,遜言不足全身,王臣之節固已墜矣。虞世基位居宰輔,在得言之地,竟無一言諫諍,誠亦合死。」太宗曰:「公言是也。人君必須忠良輔弼,乃得身安國寧。煬帝豈不以下無忠臣,身不聞過,惡積禍盈,滅亡斯及。若人主所行不當,臣下又無匡諫,苟在阿順,事皆稱美,則君爲暗主,臣爲諛臣,君暗臣諛,危亡不遠。朕今志在君臣上下,各盡至公,共相切磋,以成理道。公等各宜務盡忠讜,匡救朕惡,終不以直言忤意,輒相責怒。」

<C4.4>36	貞觀五年太宗房玄齡等曰:「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喜則濫賞無功,怒則濫殺無罪。是以天下喪亂,莫不由此。朕今夙夜未嘗不以此爲心,恒欲公等盡情極諫。公等亦須受人諫語,豈得以人言不同己意,便即護短不納?若不能受諫,安能諫人?」

<C4.5>37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每閒居静坐,則自内省。恒恐上不稱天心,下爲百姓所怨。但思正人匡諫,欲令耳目外通,下無怨滯。又比見人來奏事者,多有怖懾,言語致失次第。尋常奏事,情猶如此,况欲諫諍,必當畏犯逆鱗。所以每有諫者,縱不合朕心,朕亦不以爲忤。若即嗔責,深恐人懷戰懼,豈肯更言!」

<C4.6>38	貞觀十五年太宗魏徵曰:「比來朝臣都不論事,何也?」對曰:「陛下虚心採納,誠宜有言者。然古人云:『未信而諫,則以爲謗己;信而不諫,則謂之尸禄。』但人之才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懷忠直而不能言;疏遠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懷禄之人,慮不便身而不敢言。所以相與緘默,俛仰過日。」太宗曰:「誠如卿言。朕每思之,人臣欲諫,輒懼死亡之禍,與夫赴鼎鑊、冒白刃,亦何異哉?故忠貞之臣,非不欲謁誠者。敢竭誠者,乃是極難。所以拜昌言,豈不爲此也!朕今開懷抱、納諫諍,卿等無勞怖懼,遂不極言。」

<C4.7>39	貞觀十六年太宗房玄齡等曰:「自知者明,信爲難矣。如屬文之士,伎巧之徒,皆自謂己長,他人不及。若名工文匠,商略詆訶,蕪詞拙跡,於是乃見。由是言之,人君須得匡諫之臣,舉其愆過。一日萬機,一人聽斷,雖復憂勞,安能盡善?常念魏徵隨事諫正,多中朕失,如明鏡鑒形,美惡畢見。」因舉觴賜玄齡等數人勗之。

<C4.8>40	貞觀十七年太宗諫議大夫褚遂良曰:「昔造漆器,雕其俎,當時諫者十有餘人。食器之間,何須苦諫?」遂良對曰:「雕琢害農事,纂組傷女工。首創奢淫,危亡之漸。漆器不已,必金爲之。金器不已,必玉爲之。所以諍臣必諫其漸,及其滿盈,無所復諫。」太宗曰:「卿言是矣。朕所爲事,若有不當,或在其漸,或已將終,皆宜進諫。比見前史,或有人臣諫事,遂答云『業已爲之』,或道『業已許之』,竟不爲停改。此則危亡之禍,可反手而待也。」

納諫第五
<C5.1>41	貞觀初太宗黄門侍郎王珪宴語。時有美人侍側,本廬江王之姬也,敗籍没入宫。太宗指示曰:「廬江不道,賊殺其夫而納其室。暴虐之甚,何有不亡者乎!」避席曰:「陛下以廬江取之爲是邪,爲非邪?」太宗曰:「安有殺人而取其妻,卿乃問朕是非,何也?」對曰:「臣聞於管子曰:『齊桓公之郭國,問其父老曰:「郭何故亡?」父老曰:「以其善善而惡惡也。」桓公曰:「若子之言,乃賢君也,何至於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所以亡也。」』今此婦人尚在左右,臣竊以聖心爲是之,陛下若以爲非,所謂知惡而不去也。」太宗大悦,稱爲至言,遽令以美人還其親族。

<C5.2>42	貞觀三年太宗司空裴寂曰:「比有上書奏事,條數甚多,朕總黏之屋壁,出入觀省。所以孜孜不倦者,欲盡臣下之情。每一思政理,或三更方寢。亦望公輩用心不倦,以副朕懷也。」

<C5.3>43	貞觀四年,詔發卒修洛陽宫乾元殿以備巡狩。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曰:
	陛下智周萬物,囊括四海。令之所行,何往不應?志之所欲,何事不從?微臣竊思秦始皇之爲君也,藉周室之餘,因六國之盛,將貽之萬葉,及其子而亡,良由逞嗜奔欲,逆天害人者也。是知天下不可以力勝,神祇不可以親恃。惟當弘儉約,薄賦斂,慎終如始,可以永固。
	方今承百王之末,屬凋弊之餘,必欲節之以禮制,陛下宜以身爲先。東都未有幸期,即令補葺;諸王今並出藩,又須營構。興發既多,豈疲人之所望?其不可一也。陛下初平東都之始,層樓廣殿,皆令撤毁,天下翕然,同心欣仰。豈有初則惡其侈靡,今乃襲其雕麗?其不可二也。每承音旨,未即巡幸,此即事不急之務,成虚費之勞。國無兼年之積,何用兩都之好?勞役過度,怨讟將起。其不可三也。百姓承亂離之後,財力凋盡,天恩含育,粗見存立,饑寒猶切,生計未安,三五年間,未能復舊。奈何營未幸之都,而奪疲人之力?其不可四也。昔漢高祖將都洛陽婁敬一言,即日西駕。豈不知地惟土中,貢賦所均,但以形勝不如關内也。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革澆漓之俗,爲日尚淺,未甚淳和,斟酌事宜,詎可東幸?其不可五也。
	臣又嘗見隋室初造此殿,楹棟宏壯,大木非隨近所有,多從豫章採來。二千人拽一柱,其下施轂,皆以生鐵爲之,若用木輪,便即火出。略計一柱,已用數十萬功,則餘費又過倍於此。臣聞阿房成,秦人散;章華就,楚衆離;乾元畢工,隋人解體。且以陛下今時功力,何如隋日?承凋殘之後,役瘡痍之人,費億萬之功,襲百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於煬帝遠矣。深願陛下思之,無爲由余所笑,則天下幸甚。
	太宗玄素曰:「卿以我不如煬帝,何如?」對曰:「若此殿卒興,所謂同歸於亂。」太宗嘆曰:「我不思量,遂至於此。」顧謂房玄齡曰:「今玄素上表,洛陽實亦未宜修造,後必事理須行,露坐亦復何苦?所有作役,宜即停之。然以卑干尊,古來不易,非其忠直,安能如此?且衆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諤諤。可賜絹五百匹。」魏徵嘆曰:「張公遂有回天之力,可謂仁人之言,其利博哉!」

<C5.4>44	太宗有一駿馬,特愛之,恒於宫中養飼,無病而暴死。太宗怒養馬宫人,將殺之。皇后諫曰:「昔齊景公以馬死殺人,晏子請數其罪云:『爾養馬而死,爾罪一也。使以馬殺人,百姓聞之,必怨吾君,爾罪二也。諸侯聞之,必輕吾國,爾罪三也。』乃釋罪。陛下嘗讀書見此事,豈忘之邪?」太宗意乃解。又謂房玄齡曰:「皇后庶事相啓沃,極有利益爾。」

<C5.5>45	貞觀六年太宗御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杜正倫秘書少監虞世南著作郎姚思廉等上封事稱旨,召而謂曰:「朕歷觀自古人臣立忠之事,若值明主,便得盡誠規諫,至如龍逄比干,竟不免孥戮。爲君不易,爲臣極難。朕又聞龍可擾而馴,然喉下有逆鱗,觸之則殺人。人主亦有逆鱗,卿等遂不避犯觸,各進封事。常能如此,朕豈慮宗社之傾敗!每思卿等此意,不能暫忘,故設宴爲樂。」乃賜帛有差。

<C5.6>46	太常卿韋挺嘗上疏陳得失,太宗賜書曰:「得所上意見,極是讜言,辭理可觀,甚以爲慰。昔齊境之難,夷吾有射鉤之罪;蒲城之役,勃鞮爲斬袂之仇。而小白不以爲疑,重耳待之若舊。豈非各吠非主,志在無二。卿之深誠,見於斯矣。若能克全此節,則永保令名。如其怠之,可不惜也。勉勵終始,垂範將來,當使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古,不亦美乎?朕比不聞其過,未睹其闕,賴竭忠懇,數進嘉言,用沃朕懷,一何可道!」

<C5.7>47	貞觀七年太宗將幸九成宫散騎常侍姚思廉進諫曰:「陛下高居紫極,寧濟蒼生,應須以欲從人,不可以人從欲。然則離宫遊幸,此秦皇漢武之事,故非之所爲也。」言甚切至。太宗諭之曰:「朕有氣疾,熱便頓劇,故非情好遊幸,甚嘉卿意。」因賜帛五十段。

<C5.8>48	貞觀三年李大亮涼州都督,嘗有臺使至州境,見有名鷹,諷大亮獻之。大亮密表曰:「陛下久絶畋獵,而使者求鷹。若是陛下之意,深乖昔旨;如其自擅,便是使非其人。」太宗下書曰:「以卿兼資文武,志懷貞確,故委藩牧,當兹重寄。比在州鎮,聲績遠彰,念此忠勤,無忘寤寐。使遣獻鷹,遂不曲順,論今引古,遠獻直言。披露腹心,非常懇到,覽用嘉嘆,不能已已,有臣若此,朕復何憂!宜守此誠,終始若一。云:『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古人稱一言之重,侔於千金,卿之此言,深足貴矣。今賜卿金壺瓶、金椀各一枚,雖無千鎰之重,是朕自用之物。卿立志方直,竭節至公,處職當官,每副所委,方大任使,以申重寄。公事之閑,宜觀典籍。兼賜卿荀悦漢紀一部,此書叙致簡要,論議深博,極爲政之體,盡君臣之義,今以賜卿,宜加尋閲也。」

<C5.9>49	貞觀八年陝縣皇甫德參上書忤旨,太宗以爲訕謗。侍中魏徵進言曰:「昔賈誼漢文帝時上書云『可爲痛哭者一,可爲長嘆息者六。』自古上書,率多激切。若不激切,則不能起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訕謗,惟陛下詳其可否。」太宗曰:「非公無能道此者。」令賜德參帛二十段。

<C5.10>50	貞觀中,遣使詣西域葉護可汗,未還,又令人多賫金帛,歷諸國市馬。魏徵諫曰:「今發使以立可汗爲名,可汗未定立,即詣諸國市馬,彼必以爲意在市馬,不爲專立可汗可汗得立,則不甚懷恩;不得立,則生深怨。諸蕃聞之,且不重中國。但使彼國安寧,則諸國之馬,不求自至。昔漢文帝有獻千里馬者,帝曰:『吾吉行日三十,凶行日五十,鸞輿在前,屬車在後,吾獨乘千里馬,將安之乎?』乃償其道里所費而返之。又光武有獻千里馬及寶劍者,馬以駕鼓車,劍以賜騎士。今陛下凡所施爲,皆邈過三王之上,奈何至此欲爲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求市西域大珠,蘇則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貴也』陛下縱不能慕漢文高行,可不畏蘇則之正言耶?」太宗遽令止之。

<C5.11>51	貞觀十七年太子右庶子高季輔上疏陳得失。特賜鍾乳一劑,謂曰:「卿進藥石之言,故以藥石相報。」

<C5.12>52	貞觀十八年太宗長孫無忌等曰:「夫人臣之對帝王,多順從而不逆,甘言以取容。朕今發問,不得有隱,宜以次言朕過失。」長孫無忌唐儉等咸曰:「陛下聖化道致太平,以臣觀之,不見其失。」黄門侍郎劉洎對曰:「陛下撥亂創業,實功高萬古,誠如無忌等言。然頃有人上書,辭理不稱者,或對面窮詰,無不慚退,恐非獎進言者。」太宗曰:「此言是也,當爲卿改之。」

<C5.13>53	太宗怒苑西面監穆裕,命於朝堂斬之。時高宗皇太子,遽犯顔進諫,太宗意乃解。司徒長孫無忌曰:「自古太子之諫,或乘間從容而言。今陛下發天威之怒,太子申犯顔之諫,誠古今未有。」太宗曰:「夫人久相與處,自然染習。自朕御天下,虚心正直,即有魏徵朝夕進諫。自云亡,劉洎岑文本馬周褚遂良等繼之。皇太子幼在朕膝前,每見朕心悦諫者,因染以成性,故有今日之諫。」

<C5.14>54	貞觀二年,隋通事舍人鄭仁基女,年十六七,容色絶姝,當時莫及。文德皇后訪求得之,請備嬪御,太宗乃聘爲充華。詔書已出,策使未發,魏徵聞其已許嫁陸氏,方遽進而言曰:「陛下爲人父母,子愛萬姓,當憂其所憂,樂其所樂。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爲心,故君處臺榭,則欲民有棟宇之安;食膏粱,則欲民無饑寒之患;顧嬪御,則欲民有室家之歡。此人主之常道也。今鄭氏之女,久已許人,陛下取之不疑,無所顧問,播之四海,豈爲民父母之義乎?臣傳聞雖或未的,然恐虧損聖德,情不敢隱。君舉必書,所願特留神慮。」太宗聞之大驚,乃手詔答之,深自克責,遂停策使,乃令女還舊夫。左僕射房玄齡中書令温彦博禮部尚書王珪御史大夫韋挺等云:「女許適陸氏,無顯然之狀,大禮既行,不可中止。」陸氏又抗表云:「其父康在日,與鄭家還往,時相贈遺資財,初無婚姻交涉親戚。」並云:「外人不知,妄有此説。」大臣又勸進。太宗於是頗以爲疑,問曰:「羣臣或順旨,陸氏何爲過爾分疏?」曰:「以臣度之,其意可識,將以陛下同於太上皇。」太宗曰:「何也?」曰:「太上皇初平京城,得辛處儉婦,稍蒙寵遇。處儉時爲太子舍人太上皇聞之不悦,遂令出東宫萬泉縣,每懷戰懼,常恐不全首領。陸爽以爲陛下今雖容之,恐後陰加譴謫,所以反覆自陳,意在於此,不足爲怪。」太宗笑曰:「外人意見,或當如此。然朕之所言,未能使人必信。」乃出敕曰:「今聞鄭氏之女,先已受人禮聘,前出文書之日,事不詳審,此乃朕之不是,亦爲有司之過。授充華者宜停。」時莫不稱嘆!

<C5.15>55	貞觀三年,詔關中免二年租税,關東給復一年。尋有敕:已役已納,並遣輸了,明年總爲準折。給事中魏徵上書諫曰:「臣伏見八月九日詔書,率土皆給復一年。老幼相歡,或歌且舞。又聞有敕,丁已配役,即令役滿折造,餘物亦遣輸了,待至明年總爲準折。道路之人,咸失所望。此誠平分萬姓,均同七子。但下民難與圖始,日用不知,皆以國家追悔前言,二三其德。臣竊聞,天之所輔者仁,人之所助者信。今陛下初膺大寶,億兆觀德。始發大號,便有二言。生八表之疑心,失四時之大信。縱國家有倒懸之急,猶必不可。况以泰山之安,而輒行此事!爲陛下爲此計者,於財利小益,於德義大損。臣誠智識淺短,竊爲陛下惜之。伏願少覽臣言,詳擇利害。冒昧之罪,臣所甘心。」
	簡點使出。右僕射封德彝等,並欲中男十八已上簡點入軍。敕三四出,執奏以爲不可。德彝重奏:「今見簡點使云,次男内大有壯者。」太宗怒,乃出敕:「中男已上,雖未十八,身形壯大亦取。」又不從,不肯署敕。太宗王珪,作色而待之,曰:「中男若實小,自不點入軍。若實大,是其詐妄,依式點取,於理何嫌?君過作如此固執,朕不解公意!」正色曰:「臣聞竭澤而漁,非不得魚,明年無魚。焚林而畋,非不獲獸,明年無獸。若次男已上盡點入軍,租賦雜徭,將何取給?且比年國家衛士,不堪攻戰,豈爲其少,但爲禮遇失所,遂使人無鬬心。若多點取人,還充雜使,其數雖多,終是無用。若精簡壯健,遇之以禮,人百其勇,何必在多?陛下每云,我之爲君,以誠信待物,欲使官人百姓,並無矯僞之心。自登極已來,大事三數,皆是不信,復何以取信於人?」太宗愕然曰:「所云不信,是何等也?」曰:「陛下初即位,詔書曰:『逋租宿債,欠負官物,並悉原免。』即令所司,列爲事條,秦府國司,亦非官物。陛下自秦王爲天子,國司不爲官物,其餘物復何所有?又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給復一年。百姓蒙恩,無不欣悦。更有敕旨:『今年白丁多已役訖,若從此放免,便是虚荷國恩,若已折已輸,令總納取了,所免者皆以來年爲始。』散還之後,方更徵收,百姓之心,不能無怪。已徵得物,便點入軍,來年爲始,何所取信?又共理所寄,在縣令刺史,年常檢閲,並悉委之。至於簡點,即疑其詐僞。望下誠信,不亦難乎?」太宗曰:「我見君固執不已,疑君蔽於此事。今論國家不信,乃人情不通。我不尋思,過亦深矣。行事往往如此錯失,若爲致理?」乃停取中男,賜金甕一口,賜絹五十匹。

<C5.16>56	貞觀五年,治書權萬紀侍御史李仁發,俱以告訐譖毁,數蒙引見,任心彈射,肆其欺罔,令在上震怒,臣下無以自安。内外知其不可,而莫能論諍。給事中魏徵正色而奏之曰:「權萬紀李仁發並是小人,不識大體,以譖毁爲是,告訐爲直,凡所彈射,皆非有罪。陛下掩其所短,收其一切。乃騁其姦計,附下罔下,多行無禮,以取强直之名。誣房玄齡,斥退張亮,無所肅厲,徒損聖明。道路之人,皆有謗議。臣伏度聖心,必不以其謀慮深長,可委以棟梁之任,將以其無所避忌,欲以警厲羣臣。若信狎回邪,猶不可以小謀大,羣臣素無矯僞,空使上下離心。以玄齡之徒,猶不可得伸其枉直,其餘疏賤,孰能免其欺罔?伏願陛下留神再思,自驅使二人以來,有一弘益,臣即甘心斧鉞,受不忠之罪。陛下縱未能舉善以崇德,豈可進姦而自損乎?」太宗欣然納之,賜絹五百匹。其萬紀又姦狀漸露,仁發亦解黜,萬紀連州司馬。朝廷咸相慶賀焉。

<C5.17>57	貞觀六年,有人告尚書右丞魏徵,言其阿黨親戚。太宗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案驗其事,乃言者不直。彦博奏稱,既爲人臣,須存形迹,不能遠避嫌疑,爲人所道,雖情在無私,亦有可責。遂令彦博曰:「爾諫正我凡數百條,豈以此小事便損衆美。自今已後,不得不存形迹。」居數日,太宗曰:「昨來在外,聞有何不是事?」正色曰:「前日令彥博宣敕語臣云:『因何不存形迹?』此言大不是。臣聞君臣協契,義同一體。未聞不存公道,惟事形迹。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則邦國之興喪,或未可知!」太宗瞿然改容曰:「前發此語,尋已悔之。實大不是,公亦不得遂懷隱避。」乃拜而言曰:「臣以身許國,直道而行,必不敢有所欺負。但願陛下使臣爲良臣,勿使臣爲忠臣。」太宗曰:「忠、良有異乎?」曰:「良臣,咎繇是也。忠臣,龍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禄無疆。忠臣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並喪,獨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遠矣。」太宗曰:「君但莫違此言,我必不忘社稷之計。」乃賜絹二百匹。

<C5.18>58	貞觀六年,匈奴克平,遠夷入貢,符瑞日至,年穀頻登。岳牧等屢請封禪,羣臣等又稱述功德,以爲「時不可失,天不可違,今行之,臣等猶謂其晚。」惟魏徵以爲不可。太宗曰:「朕欲得卿直言之,勿有所隱。朕功不高耶?」曰:「高矣。」「德未厚耶?」曰:「厚矣。」「華夏未安耶?」曰:「安矣。」「遠夷未慕耶?」曰:「慕矣。」「符瑞未至耶?」曰:「至矣。」「年穀未登耶?」曰:「登矣。」「然則何爲不可?」對曰:「陛下功高矣,民未懷惠。德厚矣,澤未滂流。華夏安矣,未足以供事。遠夷慕矣,無以供其求。符瑞雖臻,而罻羅猶密。積歲豐稔,而倉廩尚虚。此臣所以竊謂未可。臣未能遠譬,且借近喻於人。有人十年長患疼痛,不能任持,療理且愈,皮骨僅存,便欲負一石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十年。陛下爲之良醫,除其疾苦,雖已乂安,未甚充實,告成天地,臣竊有疑。且陛下東封,萬國咸萃,要荒之外,莫不奔走。今自之東,暨乎,萑莽巨澤,茫茫千里,人烟斷絶,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退艱阻。寧可引彼戎狄,示以虚弱?竭財以賞,未厭遠人之望;加年給復,不償百姓之勞。或遇水旱之災,風雨之變,庸夫邪議,悔不可追。豈獨臣之誠懇,亦有輿人之論。」太宗稱善,於是乃止。

<C5.19>59	貞觀七年蜀王妃父楊譽在省競婢,都官郎中薛仁方留身勘問,未及與奪。其子爲千牛,於殿庭陳訴,云:「五品以上非反逆不合留身。以是國親,故生節目,不肯斷决,淹歷歲年。」太宗聞之,大怒曰:「知是我之親戚,故作如此艱難。」即令杖仁方一百,解所任官。侍中魏徵進曰:「城狐社鼠,皆是微物,爲其有所憑恃,故除之猶不易。况外戚、公主,舊號難理。漢、晉以來,莫能禁制,武德之中,以多驕縱,陛下登極,方始蕭然。仁方既是職司,能爲國家守法,豈可横加嚴罰,以成外戚之私乎!此源一開,萬端争起,後必悔之,將無所及。自古能禁斷此事,惟陛下一人。備豫不虞,爲國常道,豈可以水未横流,便欲自毁隄防?臣竊思度,未見其可。」太宗曰:「誠如公言,嚮者不思。然仁方輒禁不言,頗是專擅,雖不合重罪,宜少加懲肅。」乃令杖二十而赦之。

<C5.20>60	貞觀八年左僕射房玄齡右僕射高士廉於路逢少府監竇德素,問北門近來更有何營造。德素以聞,太宗乃謂玄齡等曰:「君但知南衙事,我北門少有營造,何預君事?」玄齡等拜謝。魏徵進曰:「臣不解陛下責,亦不解玄齡士廉拜謝。玄齡既任大臣,即陛下股肱耳目,有所營造,何容不知?責其訪問官司,臣所不解。且所爲有利害,役功有多少,陛下所爲若是,當助陛下成之;所爲不是,雖營造,當奏陛下罷之。此乃君使臣、臣事君之道。玄齡等問既無罪,而陛下責之,臣所不解;玄齡等不識所守,但知拜謝,臣亦不解。」太宗深愧之。

<C5.21>61	貞觀八年,先是桂州都督李弘節以清慎聞,及身殁後,其家賣珠。太宗聞之,乃宣於朝曰:「此人生平,宰相皆言其清,今日既然,所舉者豈得無罪?必當深理之,不可捨也。」侍中魏徵承間言曰:「陛下生平言此人濁,未見受財之所。今聞其賣珠,將罪舉者,臣不知所謂。自聖朝以來,爲國盡忠,清貞慎守,終始不渝者,屈突通張道源而已。通子三人來選,有一匹羸馬,道源兒子不能存立,未見一言及之。今弘節爲國立功,前後大蒙賞賚,居官終殁,不言貪殘,妻子賣珠,未爲有罪。審其清者,無所存問,疑其濁者,旁責舉人,雖云疾惡不疑,是亦好善不篤。臣竊思度,未見其可,恐有識聞之,必生横議,伏願留心再思。」太宗撫掌曰:「造次不思,遂有此語,方知談不容易,並勿問之。其屈突通張道源兒子,宜各與一官。」

<C5.22>62	貞觀九年,北蕃歸朝人奏稱:「突厥内大雪,人饑,羊馬並死。中國人在彼者,皆入山作賊,人情大惡。」太宗謂侍臣曰:「觀古來人君,行仁義,任賢良則理;行暴亂,任小人則敗。突厥所信任者,並共公等見之,略無忠正可取者。頡利復不憂百姓,恣情所爲,朕以人事觀之,亦何可久矣?」魏徵進曰:「昔魏文侯李克,諸侯誰先亡?曰:『吴先亡。』文侯曰:『何故?』曰:『數戰數勝,數戰則民疲,數勝則主驕。以驕主馭疲民,不亡何待?』頡利逢隋末中國喪亂,遂恃衆内侵,今尚不息,此其必亡之道。」太宗深然之。

<C5.23>63	貞觀十年越王長孫皇后所生,太子介弟,聰敏絶倫,太宗特所寵異。貴要言三品以上皆輕蔑王者,意在譖毁侍中魏徵等,以激怒太宗太宗齊政殿,引三品已上入,坐定,大怒作色而言曰:「我有一言,向公等道。往前天子是天子,今時天子非天子耶?往年天子兒是天子兒,今日天子兒非天子兒耶?我見隋家諸王,達官一品已下,皆不免被其躓頓。我之兒子,自不許其縱横,公等所容易過,得相共輕蔑。我若縱之,豈不能躓頓公等!」玄齡等戰慄,皆拜謝。正色而諫曰:「當今羣臣,必無敢輕越王者。然在禮,臣、子一例。傳稱,王人雖微,列於諸侯之上。諸侯用之爲公即是公,用之爲卿即是卿。若不爲公卿,即下士之諸侯也。今三品已上,列爲公卿,並天子大臣,陛下所加敬異。縱其小有不是,越王何得輒加折辱?若國家綱紀廢壞,臣所不知。以當今聖明之時,越王豈得如此。且隋高祖不知禮義,寵樹諸王,使行無禮,尋以罪黜,不可爲法,亦何足道!」太宗聞其言,喜形於色,謂羣臣曰:「凡人言語理到,不可不服。朕之所言,當身私愛。魏徵所論,國家大法。朕嚮者忿怒,自謂理在不疑。及見魏徵所論,始覺大非道理。爲人君言,何可容易!」召玄齡等而切責之,賜絹一千匹。

<C5.24>64	貞觀十年太宗謂侍臣曰:「太子保傅,古難其選。成王幼小,以周、召爲保傅,左右皆賢,足以長仁,致理太平,稱爲聖主。及秦之胡亥始皇所愛,趙高作傅,教以刑法。及其篡也,誅功臣、殺親戚,酷烈不已,旋踵亦亡。以此而言,人之善惡,誠由近習。朕弱冠交遊,惟柴紹竇誕等,爲人既非三益。及朕居兹寶位,經理天下,雖不及之明,庶免乎孫皓高緯之暴。以此而言,復不由染,何也?」魏徵曰:「中人可與爲善,可與爲惡,然上智之人自無所染。陛下受命自天,平定寇亂,救萬民之命,理致升平,豈紹、誕之徒能累聖德?但經云:『放鄭聲,遠佞人。』近習之間,尤宜深慎。」太宗曰:「善。」

<C5.25>65	貞觀十一年,所司奏凌敬乞貸之狀,太宗侍中魏徵等濫進人。曰:「臣等每蒙顧問,常具言其長短。有學識,强諫諍,是其所長。愛生活,好經營,是其所短。今凌敬爲人作碑文,教人讀漢書,因兹附托,回易求利,與臣等所説不同。陛下未用其長,惟見其短,以爲臣等欺罔,實不敢心服。」太宗納之。

<C5.26>66	貞觀十一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昨往懷州,有上封事者云:『何爲恒差山東衆丁於苑内營造?即日徭役,似不下隋時。以東凋殘,人不堪其命,而田獵猶數,驕逸之主也。今者復來懷州遊畋,忠諫不復至洛陽矣。』夫四時蒐田,既是帝王常禮,今幸懷州,秋毫不干於百姓。凡上書諫争,自有常準,臣貴有詞,主貴能改。如斯詆毁,有似呪詛。」侍中魏徵奏稱:「國家開直言之路,所以上封事者極多。陛下親自披閲,或冀片言可取,所以僥倖之士得肆醜辭。臣諫其君,甚須折衷,合從容諷諫。漢元帝嘗以酎祭宗廟,出便門,御樓船,御史大夫廣德當乘輿前,免冠頓首曰:『宜從橋,陛下不聽臣言,臣自刎,以頸血污車輪,陛下不入廟矣。』元帝不悦。光禄勳張猛進曰:『臣聞主聖臣直,乘船危,就橋安。聖主不乘危,廣德言可聽。』元帝曰:『曉人不當如是耶?』乃從橋。以此而言,張猛可謂直臣諫君也。」太宗大悦。

<C5.27>67	貞觀十二年太宗魏徵曰:「比來所行得失政化,何如往前?」對曰:「若威之所加,遠夷朝貢,比於貞觀之始,不可等級而言。若德義潜通,民心悦服,比於貞觀之初,相去又亦甚遠。」太宗曰:「遠夷來服,應由德義所加。不如往前,功業何因益大?」曰:「昔者四方未定,常以德義爲心。旋以海内無虞,漸更驕奢自溢。所以功業雖盛,終是不如往初。」太宗又曰:「今日所行,與往前何異?」曰:「貞觀之初,恐人不言,導之使諫。三年已後,見人諫争,悦而從之。一二年來,不悦人諫,雖黽勉聽受,而終有難色。」太宗曰:「於何事如此?」對曰:「即位之初,處元律師死罪,孫伏伽諫曰:『法不至死,無容濫加酷罰。』遂賜以蘭陵公主園,直錢百萬。人或曰:『所言乃常事,而所賞太厚。』答曰:『我即位來,未有諫者,所以賞之。』此導之使言也。徐州司户柳雄於隋資妄加階級,人有告之者,陛下令其自首,不首與罪。遂固言是實,竟不肯首。大理推得其僞,將處雄死罪,少卿戴胄奏法止合徒。陛下曰:『我已與其斷當訖,但當與死罪。』曰:『陛下既不然,即付臣法司。罪不合死,不可酷濫。』陛下作色遣殺,執之不已,至於四五,然後赦之。乃謂法司曰:『但能爲我如此守法,豈畏濫有誅夷。』此則悦以從諫也。往年陝縣皇甫德參上書大忤聖旨,陛下以爲訕謗。臣奏稱上書不激切,不能起人主意,激切即似訕謗。于時雖從臣言,賞物二十段,意甚不平,難於受諫也。」太宗曰:「誠如公言,非公無能道此者。人皆苦不自覺,公向未道時,都自謂所行不變。及見公論説,過失堪驚。公但存此心,朕終不違公語。」

<C5.28>68	貞觀十二年太宗東巡狩,將入,次於顯仁宫,宫苑官司多被責罰。侍中魏徵進言曰:「陛下今幸洛州,爲是舊征行處,庶其安定,故欲加恩故老。城郭之民未蒙德惠,官司苑監多及罪辜,或以供奉之物不精,又以不爲獻食,此則不思止足,志在奢靡。既乖行幸本心,何以副百姓所望?隋主先命在下多作獻食,獻食不多,則有威罰。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競爲無限,遂至滅亡。此非載籍所聞,陛下目所親見,爲其無道,故天命陛下代之。當戰戰慄慄,每事省約,參蹤盛列,昭訓子孫,奈何今日欲在人之下?陛下若以爲足,今日不啻足矣。若以爲不足,萬倍於此,亦不足也。」太宗大驚曰:「非公,朕不聞此言。自今已後,庶幾無如此事。」

君臣鑒戒第六
<C6.1>69	貞觀三年太宗謂侍臣曰:「君臣本同治亂,共安危,若主納忠諫,臣進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來所重。若君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君失其國,臣亦不能獨全其家。至如隋煬帝暴虐,臣下鉗口,卒令不聞其過,遂至滅亡。虞世基等尋亦誅死。前事不遠,朕與卿等可得不慎,無爲後所嗤!」

<C6.2>70	貞觀四年太宗論隋日禁囚。魏徵對曰:「臣往在隋朝,曾聞有盗發,煬帝於士澄捕逐。但有疑似,苦加拷掠,枉承賊者二千餘人,並令同日斬决。大理丞張元濟怪之,試尋其狀,乃有六七人,盗發之日,先禁他所,被放纔出,亦遭推勘,不勝苦痛,自誣行盗。元濟因此更事究尋,二千人内惟九人逗遛不明。官人有諳識者,就九人内四人非賊。有司以煬帝已令斬决,遂不執奏,並殺之。」太宗曰:「非是煬帝無道,臣下亦不盡心。須相匡諫,不避誅戮,豈得惟行諂佞,苟求悦譽。君臣如此,何能不敗?朕賴公等共相輔佐,遂令囹圄空虚,願公等善始克終,恒如今日!」

<C6.3>71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聞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異。然周則惟善是務,積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淫,好行刑罰,不過二世而滅。豈非爲善者福祚延長,爲惡者降年不永?朕又聞,帝王也,以匹夫比之,則以爲辱。匹夫也,以帝王比之,則以爲榮。此亦帝王深耻也。朕每將此事以爲鑒戒,常恐不逮,爲人所笑。」魏徵對曰:「臣聞魯哀公孔子曰:『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於此者,之君乃忘其身。』願陛下每以此爲慮,庶免後人笑爾!」

<C6.4>72	貞觀十四年太宗高昌平,召侍臣賜宴於兩儀殿,謂房玄齡曰:「高昌若不失臣禮,豈至滅亡?朕平此一國,甚懷危懼,惟當戒驕逸以自防,納忠謇以自正。黜邪佞、用賢良,不以小人之言而議君子,以此慎守,庶幾於獲安也。」魏徵進曰:「臣觀古來帝王撥亂創業,必自戒懼,採芻蕘之議,從忠讜之言。天下既安,則恣情肆欲,甘樂諂諛,惡聞正諫。張良漢王計畫之臣,及高祖爲天子,將廢嫡立庶,曰:『今日之事,非口舌所能争也。』終不敢復有開説。况陛下功德之盛,以漢祖方之,彼不足準。即位十有五年,聖德光被,今又平殄高昌。屢以安危繫意,方欲納用忠良,開直言之路,天下幸甚。昔齊桓公管仲鮑叔牙甯戚四人飲,桓公叔牙曰:『盍起爲寡人壽乎?』叔牙奉觴而起曰:『願公無忘出而在莒時,使管仲無忘束縛於魯時,使甯戚無忘飯牛車下時。』桓公避席再拜曰:『寡人與二大夫能無忘夫子之言,則社稷不危矣!』」太宗曰:「朕必不敢忘布衣時,公不得忘叔牙之爲人也。」

<C6.5>73	貞觀十五年太宗特進魏徵曰:「朕克己爲政,仰止前烈。至於積德、累仁、豐功、厚利,四者常以爲稱首,朕皆庶幾自勉。人苦不能自見,不知朕之所行,何等優劣?」對曰:「德、仁、功、利,陛下兼而行之。然則内平禍亂,外除戎狄,是陛下之功。安諸黎元,各有生業,是陛下之利。由此言之,功利居多,惟德與仁,願陛下自彊不息,必可致也。」

<C6.6>74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草創之主,至于子孫多亂,何也?」司空房玄齡曰:「此爲幼主生長深宫,少居富貴,未嘗識人間情僞、理國安危,所以爲政多亂。」太宗曰:「公意推過於主,朕則歸咎於臣。夫功臣子弟多無才行,藉祖父資蔭遂處大官,德義不修,奢縱是好。主既幼弱,臣又不才,顛而不扶,豈能無亂?隋煬帝宇文述在藩之功,擢化及於高位,不思報效,翻行弒逆。此豈非臣下之過歟?朕發此言,欲公等戒勖子弟,使無愆犯,即家國之慶也。」太宗又曰:「化及玄感,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孫,皆反,其故何也?」岑文本對曰:「君子乃能懷德,小人不能荷恩,玄感化及之徒,并小人也。古人所以貴君子而賤小人。」太宗曰:「然。」

論擇官第七
<C7.1>75	貞觀元年太宗房玄齡等曰:「致理之本,惟在於審。量才授職,務省官員。故稱:『任官惟賢才。』又云:『官不必備,惟其人。』若得其善者,雖少亦足矣。其不善者,縱多亦奚爲?古人亦以官不得其才,比於畫地作餅,不可食也。曰:『謀夫孔多,是用不就。』又孔子曰:『官事不攝,焉得儉?』且『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此皆載在經典,不能具道。當須更併省官員,使得各當所任,則無爲而理矣。卿宜詳思此理,量定庶官員位。」玄齡等由是所置文武總六百四十三員。太宗從之,因謂玄齡曰:「自此儻有樂工雜類,假使術逾儕輩者,只可特賜錢帛以賞其能,必不可超授官爵,與夫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遣諸衣冠以爲耻累。」

<C7.2>76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每夜恒思百姓間事,或至夜半不寐,惟恐都督刺史堪養百姓以否。故於屏風上録其姓名,坐卧恒看,在官如有善事,亦具列於名下。朕居深宫之中,視聽不能及遠,所委者惟都督刺史,此輩實理亂所繫,尤須得人。」

<C7.3>77	貞觀二年太宗尚書右僕射封德彝曰:「致安之本,惟在得人。比來命卿舉賢,未嘗有所推薦。天下事重,卿宜分朕憂勞,卿既不言,朕將安寄?」對曰:「臣愚豈敢不盡情,但今所見,未有奇才異能。」太宗曰:「前代明王使人如器,不借才於異代,皆取士於當時。豈得待夢傅説、逢吕尚,然後爲政乎?且何代無賢,但患遺而不知耳!」德彝慚赧而退。

<C7.4>78	貞觀二年太宗房玄齡杜如晦曰:「公爲僕射,當助朕憂勞,廣開耳目,求訪賢哲。比聞公等聽受辭訟,日有數百。此則讀符牒不暇,安能助朕求賢哉?」因敕尚書省,細務皆付左右丞,惟冤滯大事合聞奏者,關於僕射

<C7.5>79	貞觀三年太宗吏部尚書杜如晦曰:「比見吏部擇人,惟取其言詞刀筆,不悉其景行。數年之後,惡跡始彰,雖加刑戮,而百姓已受其弊。如何可獲善人?」如晦對曰:「兩漢取人,皆行著鄉閭,州郡貢之,然後入用,故當時號爲多士。今每年選集,向數千人,厚貌飾詞,不可知悉,選司但配其階品而已。銓簡之理,實所未精,所以不能得才。」太宗乃將依漢時法,令本州辟召,會功臣等將行世封,其事遂止。

<C7.6>80	貞觀六年太宗魏徵曰:「古人云,王者須爲官擇人,不可造次即用。朕今行一事,則爲天下所觀;出一言,則爲天下所聽。用得好人,爲善者皆勸;誤用惡人,不善者競進。賞當其勞,無功者自退;罰當其罪,爲惡者戒懼。故知賞罰不可輕行,用人彌須慎擇。」對曰:「知人之事,自古爲難,故考績黜陟,察其善惡。今欲求人,必須審訪其行。若知其善,然後用之,設令此人不能濟事,只是才力不及,不爲大害。誤用惡人,假令强幹,爲患極多。但亂代惟求其才,不顧其行。太平之時,必須才行俱兼,始可任用。」

<C7.7>81	貞觀十一年侍御史馬周上疏曰:「理天下者,以人爲本。欲令百姓安樂,惟在刺史縣令縣令既衆,不可皆賢,若每州得良刺史,則合境蘇息。天下刺史悉稱聖意,則陛下可端拱巖廊之上,百姓不慮不安。自古郡守縣令,皆妙選賢德,欲有遷擢爲宰相,必先試以臨人,或從二千石入爲丞相司徒太尉者。朝廷必不可獨重内官,外刺史縣令,遂輕其選。所以百姓未安,殆由於此。」太宗因謂侍臣曰:「刺史,朕當自簡擇;縣令,詔京官五品已上,各舉一人。」

<C7.8>82	貞觀十一年治書侍御史劉洎以爲左右丞宜特加精簡,上疏曰:「臣聞尚書萬機,實爲政本,伏尋此選,授受誠難。是以八座比於文昌,二丞方於管轄,爰至曹郎,上應列宿,苟非稱職,竊位興譏。伏見比來尚書省詔敕稽停,文案壅滯,臣誠庸劣,請述其源。貞觀之初,未有令、僕,于時省務繁雜,倍多於今。而左丞戴胄右丞魏徵,並曉達吏方,質性平直,事應彈舉,無所迴避。陛下又假以恩慈,自然肅物。百司匪懈,抑此之由。及杜正倫續任右丞,頗亦厲下。比者綱維不舉,並爲勳親在位,器非其任,功勢相傾。凡在官寮,未循公道,雖欲自强,先懼囂謗。所以郎中予奪,惟事諮禀;尚書依違,不能斷决。或憚聞奏,故事稽延,案雖理窮,仍更盤下。去無程限,來不責遲,一經出手,便涉年載。或希旨失情,或避嫌抑理。勾司以案成爲事了,不究是非;尚書用便僻爲奉公,莫論當否。互相姑息,惟事彌縫。且選衆授能,非才莫舉,天工人代,焉可妄加?至於懿戚元勳,但宜優其禮秩,或年高耄及,或積病智昏,既無益於時宜,當置之以閒逸。久妨賢路,殊爲不可。將救兹弊,且宜精簡。尚書左右丞左右司郎中,如並得人,自然綱維備舉,亦當矯正趨競,豈惟息其稽滯哉!」疏奏。尋以尚書右丞

<C7.9>83	貞觀十三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聞太平後必有大亂,大亂後必有太平。大亂之後,即是太平之運也。能安天下者,惟在用得賢才。公等既不能知賢,朕又不可遍識。日復一日,無得人之理。今欲令人自舉,於事何如?」魏徵對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知人既以爲難,自知誠亦不易。且愚暗之人,皆矜能伐善,恐長澆競之風,不可令其自舉。」

<C7.10>84	貞觀十四年特進魏徵上疏曰:
	臣聞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父不能知其子,則無以睦一家;君不能知其臣,則無以齊萬國。萬國咸寧,一人有慶,必藉忠良作弼,俊乂在官,則庶績其凝,無爲而化矣。故見稱前載,咸以知人則哲,多士盈朝,元、凱翼巍巍之功,光焕乎之美。然則四岳、九官、五臣、十亂,豈惟生之於曩代,而獨無於當今者哉?在乎求與不求,好與不好耳!何以言之?夫美玉明珠,孔翠犀象,大宛之馬,西旅之獒,或無足也,或無情也,生於八荒之表,途遙萬里之外,重譯入貢,道路不絶者,何哉?蓋由乎中國之所好也。况從仕者,懷君之榮,食君之禄,率之以義,將何往而不至哉?臣以爲與之爲忠,則可使同乎龍逄比干矣。與之爲孝,則可使同乎曾參子騫矣。與之爲信,則可使同乎尾生展禽矣。與之爲廉,則可使同乎伯夷叔齊矣。
	然而今之羣臣,罕能貞白卓異者,蓋求之不切,勵之未精故也。若勖之以公忠,期之以遠大,各有職分,得行其道。貴則觀其所舉,富則觀其所與,居則觀其所好,習則觀其所言,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爲。因其材以取之,審其能以任之,用其所長,掩其所短。進之以六正,戒之以六邪,則不嚴而自勵,不勸而自勉矣。故説苑曰:「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行六正則榮,犯六邪則辱。何謂六正?一曰,萌芽未動,形兆未見,昭然獨見存亡之機,得失之要,預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顯榮之處,如此者,聖臣也。二曰,虚心盡意,日進善道,勉主以禮義,諭主以長策,將順其美,匡救其惡,如此者,良臣也。三曰,夙興夜寐,進賢不懈,數稱往古之行事,以勵主意,如此者,忠臣也。四曰,明察成敗,早防而救之,塞其間,絶其源,轉禍以爲福,使君終以無憂,如此者,智臣也。五曰,守文奉法,任官職事,不受贈遺,辭禄讓賜,飲食節儉,如此者,貞臣也。六曰,國家昏亂,所爲不諛,敢犯主之嚴顔,面言主之過失,如此者,直臣也。是謂六正。何謂六邪?一曰,安官貪禄,不務公事,與代沉浮,左右觀望,如此者,具臣也。二曰,主所言皆曰善,主所爲皆曰可,隱而求主之所好而進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與主爲樂,不顧其後害,如此者,諛臣也。三曰,内實險詖,外貌小謹,巧言令色,妒善嫉賢,所欲進,則明其美、隱其惡;所欲退,則明其過、匿其美,使主賞罰不當,號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四曰,智足以飾非,辯足以行説,内離骨肉之親,外構亂於朝廷,如此者,讒臣也。五曰,專權擅勢,以輕爲重,私門成黨,以富其家,擅矯主命,以自貴顯,如此者,賊臣也。六曰,諂主以佞邪,陷主於不義,朋黨比周,以蔽主明,使白黑無别,是非無間,使主惡布於境内,聞於四鄰,如此者,亡國之臣也。是謂六邪。賢臣處六正之道,不行六邪之術,故上安而下理。生則見樂,死則見思,此人臣之術也。」禮記曰:「權衡誠懸,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不可欺以曲直。規矩誠設,不可欺以方圓。君子審禮,不可誣以姦詐。」然則臣之情僞,知之不難矣。又設禮以待之,執法以御之,爲善者蒙賞,爲惡者受罰,安敢不企及乎?安敢不盡力乎?
	國家思欲進忠良,退不肖,十有餘載矣,徒聞其語,不見其人,何哉?蓋言之是也,行之非也。言之是,則出乎公道;行之非,則涉乎邪徑。是非相亂,好惡相攻。所愛雖有罪,不及於刑;所惡雖無辜,不免於罰。此所謂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者也。或以小惡棄大善,或以小過忘大功。此所謂君之賞不可以無功求,君之罰不可以有罪免者也。賞不以勸善,罰不以懲惡,而望邪正不惑,其可得乎?若賞不遺疏遠,罰不阿親貴,以公平爲規矩,以仁義爲準繩,考事以正其名,循名以求其實,則邪正莫隱,善惡自分。然後取其實,不尚其華,處其厚,不居其薄,則不言而化,期月而可知矣!若徒愛美錦而不爲民擇官,有至公之言,無至公之實,愛而不知其惡,憎而遂忘其善,徇私情以近邪佞,背公道而遠忠良,則雖夙夜不怠,勞神苦思,將求至理,不可得也。
	書奏,太宗甚嘉納之。

<C7.11>85	貞觀二十一年太宗翠微宫,授司農卿李緯户部尚書房玄齡是時留守京城。會有自京師來者,太宗問曰:「玄齡李緯尚書,如何?」對曰:「但云李緯大好髭鬚,更無他語。」由是遽改授緯洛州刺史

論封建第八
<C8.1>86	貞觀元年,封中書令房玄齡邢國公兵部尚書杜如晦蔡國公吏部尚書長孫無忌齊國公,並爲第一等,食邑實封一千三百户。皇從父淮安王神通上言:「義旗初起,臣率兵先至,今房玄齡杜如晦等刀筆之人,功居第一,臣竊不服。」太宗曰:「國家大事,惟賞與罰。賞當其勞,無功者自退。罰當其罪,爲惡者戒懼。則知賞罰不可輕行也。今計勳行賞,玄齡等有籌謀帷幄,畫定社稷之功,所以漢之蕭何,雖無汗馬,指蹤推轂,故得功居第一。叔父於國至親,誠無愛惜,但以不可緣私濫與勳臣同賞矣!」由是諸功臣自相謂曰:「陛下以至公行賞,不私其親,吾屬何可妄訴。」初,高祖舉宗正籍,弟姪、再從、三從孩童已上封王者數十人。至是,太宗謂羣臣曰:「自兩漢已降,惟封子及兄弟,其疏遠者,非有大功,如漢之,並不得受封。若一切封王,多給力役,乃至勞苦萬姓,以養己之親屬。」於是宗室先封郡王其間無功者,皆降爲郡公

<C8.2>87	貞觀十一年太宗以周封子弟,八百餘年,秦罷諸侯,二世而滅,吕后欲危劉氏,終賴宗室獲安,封建親賢,當是子孫長久之道。乃定制,以子弟荊州都督荊王元景安州都督吴王等二十一人,又以功臣司空趙州刺史長孫無忌尚書左僕射宋州刺史房玄齡等一十四人,並爲世襲刺史禮部侍郎李百藥奏論以駁世封事曰:
	臣聞經國庇民,王者之常制;尊主安上,人情之大方。思闡理定之規,以弘長世之業者,萬古不易,百慮同歸。然命歷有賒促之殊,邦家有理亂之異。遐觀載籍,論之詳矣。咸云周過其數,秦不及期,存亡之理,在於郡國。周氏以鑒夏、殷之長久,遵之並建,維城磐石,深根固本,雖王綱弛廢,而枝幹相持,故使逆節不生,宗祀不絶。秦氏背師古之訓,棄先王之道,剪華恃險,罷侯置守,子弟無尺土之邑,兆庶罕共理之憂,故一夫號澤而七廟隳圮。
	臣以爲自古皇王,君臨宇内,莫不受命上玄,飛名帝録,締構遇興王之運,殷憂屬啓聖之期。雖魏武携養之資,漢高徒役之賤,非止意有覬覦,推之亦不能去也。若其獄訟不歸,菁華已竭,雖帝堯之光被四表,大舜之上齊七政,非止情存揖讓,守之亦不可固焉!以放勛重華之德,尚不能克昌厥後。是知祚之長短,必在於天時;政或盛衰,有關於人事。隆周卜世三十,卜年七百,雖淪胥之道斯極,而之器猶存,斯則龜鼎之祚,已懸定於杳冥也。至使南征不返,東遷避逼,禋祀如綫,郊畿不守,此乃陵夷之漸,有累於封建焉。暴秦運距閏餘,數鍾百六。受命之主,德異,繼世之君,才非。借使李斯王綰之輩盛開四履,將閭子嬰之徒俱啓千乘,豈能逆帝子之勃興,抗龍顔之基命者也!
	然則得失成敗,各有由焉。而著述之家,多守常轍,莫不情忘今古,理蔽澆淳,欲以百王之季,行三代之法。天下五服之内,盡封諸侯,王畿千里之間,俱爲采地。是則以結繩之化行之朝,用象刑之典治之末,紀綱弛紊,斷可知焉。鍥船求劍,未見其可;膠柱成文,彌多所惑。徒知問鼎請隧,有懼霸王之師;白馬素車,無復藩籬之援。不悟望夷之釁,未甚羿之災;既罹高貴之殃,寧異之酷。此乃欽明昏亂,自革安危,固非守宰公侯,以成興廢。且數世之後,王室浸微,始自藩屏,化爲仇敵。家殊俗,國異政,强陵弱,衆暴寡,疆埸彼此,干戈侵伐。狐駘之役,女子盡髽;崤陵之師,隻輪不反。斯蓋略舉一隅,其餘不可勝數。陸士衡方規規然云:「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據其天邑,天下晏然,以治待亂。」何斯言之謬也!而設官分職,任賢使能,以循良之才,膺共治之寄,刺舉分竹,何世無人。至使地或呈祥,天不愛寶,民稱父母,政比神明。曹元首方區區然稱:「與人共其樂者人必憂其憂;與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豈容以侯伯,則同其安危;任之牧宰則殊其憂樂?何斯言之妄也!
	封君列國,藉慶門資,忘其先業之艱難,輕其自然之崇貴,莫不世增淫虐,代益驕侈。離宫别館,切漢凌雲,或刑人力而將盡,或召諸侯而共落。陳靈則君臣悖禮,共侮徵舒衛宣則父子聚麀,終誅。乃云爲己思治,豈若是乎?内外羣官,選自朝廷,擢士庶以任之,澄水鏡以鑒之,年勞優其階品,考績明其黜陟。進取事切,砥礪情深,或俸禄不入私門,妻子不之官舍。班條之貴,食不舉火;剖符之重,居惟飲水。南陽太守,弊布裹身;萊蕪縣長,凝塵生甑。專云爲利圖物,何其爽歟!總而言之,爵非世及,用賢之路斯廣;民無定主,附下之情不固。此乃愚智所辨,安可惑哉?至如滅國弑君,亂常干紀,春秋二百年間,略無寧歲。次睢咸秩,遂用玉帛之君;魯道有蕩,每等衣裳之會。縱使西漢之際,東洛之時,下吏淫暴,必不至此。爲政之理,可以一言蔽焉。
	伏惟陛下握紀御天,膺期啓聖,救億兆之焚溺,掃氛祲於寰區。創業垂統,配二儀以立德;發號施令,妙萬物而爲言。獨照神衷,永懷前古。將復五等而修舊制,建萬國以親諸侯。竊以漢、魏以還,餘風之弊未盡;既往,至公之道斯革。况晉氏失馭,宇縣崩離;後魏乘時,華夷雜處。重以分阻,懸隔,習文者學長短縱横之術,習武者盡干戈戰争之心,畢爲狙詐之階,彌長澆浮之俗。開皇在運,因藉外家。驅御羣英,任雄猜之數;坐移明運,非克定之功。年逾二紀,民不見德。及大業嗣文,世道交喪,一時人物。掃地將盡,雖天縱神武,削平寇虐,兵威不息,勞止未康。
	自陛下仰順聖慈,嗣膺寶曆,情深致理,綜覈前王。雖至道無名,言象所紀,略陳梗概,實所庶幾。愛敬烝烝,勞而不倦,大舜之孝也。訪安内竪,親嘗御膳,文王之德也。每憲司讞罪,尚書奏獄,大小必察,枉直咸舉,以斷趾之法,易大辟之刑,仁心隱惻,貫徹幽顯,大禹之泣辜也。正色直言,虚心受納,不簡鄙訥,無棄芻蕘,帝堯之求諫也。弘獎名教,勸勵學徒,既擢明經於青紫,將升碩儒於卿相,聖人之善誘也。羣臣以宫中暑濕,寢膳或乖,請徙御高明,營一小閣。遂惜家人之産,竟抑子來之願,不吝陰陽所感,以安卑陋之居。頃歲霜儉,普天饑饉,喪亂甫爾,倉廩空虚。聖情矜愍,勤加賑恤,竟無一人流離道路,猶且食惟藜藿,樂徹簨簴,言必悽動,貌成癯瘦。公旦喜於重譯,文命矜其即叙。陛下每見四夷款附,萬里歸仁,必退思進省,凝神動慮,恐妄勞中國,以求遠方,不藉萬古之英聲,以存一時之茂實。心切憂勞,跡絶遊幸,每旦視朝,聽受無倦,智周於萬物,道濟於天下。罷朝之後,引進名臣,討論是非,備盡肝膈,惟及政事,更無異辭。纔及日昃,必命才學之士,賜以清閒,高談典籍,雜以文詠,間以玄言,乙夜忘疲,中宵不寐。此之四道,獨邁往初,斯實生民以來,一人而已。弘兹風化,昭示四方,信可以期月之間,彌綸天壤。而淳粹尚阻,浮詭未移,此由習永久,難以卒變。請待斲雕成朴,以質代文,刑措之教一行,登封之禮云畢,然後定疆理之制,議山河之賞,未爲晚焉。稱:「天地盈虚,與時消息,况於人乎?」美哉斯言也。
	中書舍人馬周又上疏曰:
	伏見詔書令宗室勳賢作鎮藩部,貽厥子孫,嗣守其政,非有大故,無或黜免。臣竊惟陛下封植之者,誠愛之重之,欲其胤裔承守,與國無疆,可使世官也。何則?以之父,猶有之子,况下此以還,而欲以父取兒,恐失之遠矣。儻有孩童嗣職,萬一驕逸,則兆庶被其殃,而國家受其敗。政欲絶之也,則子文之理猶在;政欲留之也,而欒黶之惡已彰。與其毒害於見存之百姓,則寧使割恩於已亡之一臣,明矣。然則嚮所謂愛之者,乃適所以傷之也。臣謂宜賦以茅土,疇其户邑,必有材行,隨器方授,則雖其翰翮非强,亦可以獲免尤累。昔漢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所以終全其世者,良由得其術也。願陛下深思其宜,使夫得奉大恩,而子孫終其福禄也。
	太宗並嘉納其言。於是竟罷子弟及功臣世襲刺史

論太子諸王定分第九
<C9.1>88	貞觀七年,授蜀王齊州都督太宗謂侍臣曰:「父子之情,豈不欲常相見耶!但家國事殊,須出作藩屏。且令其早有定分,絶覬覦之心,我百年後,使其兄弟無危亡之患也。」

<C9.2>89	貞觀十一年侍御史馬周上疏曰:「自漢、晉以來,諸王皆爲樹置失宜,不預立定分,以至於滅亡。人主熟知其然,但溺於私愛,故使前車既覆而後車不改轍也。今諸王承寵遇之恩有過厚者,臣之愚慮,不惟慮其恃恩驕矜也。昔魏武帝寵樹陳思,及文帝即位,防守禁閉,有同獄囚,以先帝加恩太多,故嗣王疑而畏之也。此則武帝之寵陳思,適所以苦之也。且帝子何患不富貴,身食大國,封户不少,好衣美食之外,更何所須?而每年别加優賜,曾無紀極。俚語曰:『貧不學儉,富不學奢。』言自然也。今陛下以大聖創業,豈惟處置見在子弟而已,當須制長久之法,使萬代遵行。」疏奏,太宗甚嘉之,賜物百段。

<C9.3>90	貞觀十三年諫議大夫褚遂良以每月特給魏王府料物,有逾於皇太子,上疏諫曰:「昔聖人制禮,尊嫡卑庶。謂之儲君,道亞霄極,甚爲崇重,用物不計,泉貨財帛,與王者共之。庶子體卑,不得爲例,所以塞嫌疑之漸,除禍亂之源。而先王必本於人情,然後制法,知有國家,必有嫡庶。然庶子雖愛,不得超越嫡子,正體特須尊崇。如不能明立定分,遂使當親者疏,當尊者卑,則佞巧之徒承機而動,私恩害公,或至亂國。伏惟陛下功超萬古,道冠百王,發施號令,爲世作法。一日萬機,或未盡美,臣職諫諍,無容静默。伏見儲君料物,翻少魏王,朝野見聞,不以爲是。臣聞曰:『愛子,教以義方。』忠、孝、恭、儉,義方之謂。昔漢竇太后景帝並不識義方之理,遂驕恣梁孝王,封四十餘城,苑方三百里,大營宫室,複道彌望,積財鉅萬計,出警入蹕,小不得意,發病而死。宣帝亦驕恣淮陽王,幾至於敗,賴其輔以退讓之臣,僅乃獲免。且魏王既新出閤,伏願恒存禮訓,妙擇師傅,示其成敗。既敦之以節儉,又勸之以文學。惟忠惟孝,因而獎之,道德齊禮,乃爲良器。此所謂聖人之教,不肅而成者也。」太宗深納其言。

<C9.4>91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當今國家何事最急?各爲我言之。」尚書右僕射高士廉曰:「養百姓最急。」黄門侍郎劉洎曰:「撫四夷急。」中書侍郎岑文本曰:「稱:『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由斯而言,禮義爲急。」諫議大夫褚遂良曰:「即日四方仰德,誰敢爲非,但太子、諸王,須有定分。陛下宜爲萬代法,以遺子孫,此最當今日之急。」太宗曰:「此言是也。朕年將五十,已覺衰怠。既以長子守器東宫,諸弟及庶子數將四十,心常憂慮,在此耳。但自古嫡庶無良佐,何嘗不傾敗家國。公等爲朕搜訪賢德,以輔儲宫,爰及諸王,咸求正士。且官人事王,不宜歲久。歲久則分義情深,非意窺窬,多由此作。其王府官寮,勿令過四考。」

<C9.5>92	貞觀中皇子年小者多授以都督刺史諫議大夫褚遂良上疏諫曰:「昔兩漢以郡國理人,除郡以外,分立諸子,割土分疆,雜用周制。皇唐郡縣,粗依秦法。皇子幼年,或授刺史。陛下豈不以王之骨肉,鎮扞四方,聖人造制,道高前烈?如臣愚見,有小未盡。何者?刺史師帥,人仰以安。得一善人,部内蘇息;遇一不善,闔州勞弊。是以人君愛恤百姓,常爲擇賢。或稱河潤九里,京師蒙福;或人興歌詠,生爲立祠。漢宣帝云:『與我共理者,惟二千石乎!』如臣愚見,陛下兒子内,年齒尚幼,未堪臨人者,請且留京師,教以經學。一則畏天之威,不敢犯禁;二則觀見朝儀,自然成立。因此積習,自知爲人,審堪臨州,然後遣出。臣謹按漢明三帝,能友愛子弟,自兹以降,以爲準的。封立諸王,雖各有土,年尚幼小者,召留京師,訓以禮法,垂以恩惠。訖三帝世,諸王數十百人,惟二王稍惡,自餘餐和染教,皆爲善人。此則前事已驗,惟陛下詳察。」太宗嘉納其言。

論尊師傅第十
<C10.1>93	貞觀三年太子少師李綱,有脚疾,不堪踐履。太宗特賜步輿,令三衛舉入東宫,詔皇太子引上殿,親拜之,大見崇重。太子陳君臣父子之道,問寢視膳之方,理順辭直,聽者忘倦。太子嘗商略古來君臣名教,竭忠盡節之事。懔然曰:「託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古人以爲難,綱以爲易。」每吐論發言,皆辭色慷慨,有不可奪之志,太子未嘗不聳然禮敬。

<C10.2>94	貞觀六年,詔曰:「朕比尋討經史,明王聖帝,曷嘗無師傅哉?前所進令,遂不睹三師之位,意將未可。何以然?黄帝大顛顓頊録圖尹壽務成昭西王國威子伯文王子期武王虢叔。前代聖王,未遭此師,則功業不著乎天下,名譽不傳乎載籍。况朕接百王之末,智不同聖人,其無師傅,安可以臨兆民者哉?不云乎:『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夫不學,則不明古道,而能政致太平者,未之有也!可即著令,置三師之位。」

<C10.3>95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上智之人,自無所染,但中智之人無恒,從教而變。况太子師保,古難其選。成王幼小,保傅。左右皆賢,日聞雅訓,足以長仁益德,使爲聖君。秦之胡亥,用趙高作傅,教以刑法,及其嗣位,誅功臣,殺親族,酷暴不已,旋踵而亡。故知人之善惡,誠由近習。朕今爲太子、諸王精選師傅,令其式瞻禮度,有所裨益。公等可訪正直忠信者,各舉三兩人。」

<C10.4>96	貞觀十一年,以禮部尚書王珪魏王太宗尚書左僕射房玄齡曰:「古來帝子,生於深宫,及其成人,無不驕逸,是以傾覆相踵,少能自濟。我今嚴教子弟,欲令皆得安全。王珪我久驅使,甚知剛直,志存忠孝,選爲子師。卿宜語:『每對王珪,如見我面,宜加尊敬,不得懈怠。』」亦以師道自處,時議善之。

<C10.5>97	貞觀十七年太宗司徒長孫無忌司空房玄齡曰:「三師以德導人者也。若師體卑,太子無所取則。」於是詔令撰太子接三師儀注。太子出殿門迎,先拜,三師答拜。每門讓三師坐,太子乃坐。與三師書,前名惶恐,後名惶恐再拜。

<C10.6>98	貞觀十八年高宗初立爲皇太子,尚未尊賢重道,太宗又嘗令太子居寢殿之側,絶不往東宫散騎常侍劉洎上書曰:
	臣聞郊迎四方,孟侯所以成德;齒學三讓,元良由是作貞。斯皆屈主祀之尊,申下交之義。故得芻言咸薦,叡問旁通,不出軒庭,坐知天壤,率由兹道,永固鴻基者焉。至若生乎深宫之中,長乎婦人之手,未曾識憂懼,無由曉風俗。雖復神機不測,天縱生知,而開物成務,終由外獎。匪夫崇彼干籥,聽兹謠頌,何以辨章庶類,甄竅彝倫?歷考聖賢,咸資琢玉。是故周儲上哲,師而加裕;漢惠深仁,引而昭德。原夫太子,宗祧是繫,善惡之際,興亡斯在,不勤于始,將悔于終。是以鼂錯上書,令先通政術;賈誼獻策,務前知禮教。竊惟皇太子玉裕挺生,金聲夙振,明允篤誠之美,孝友仁義之方,皆挺自天姿,非勞審諭,固以華夷仰德,翔泳希風矣。然則寢門視膳,已表於三朝;藝宫論道,宜弘於四術。雖春秋鼎盛,飭躬有漸,實恐歲月易往,墮業興譏,取適晏安,方從此始。臣以愚短,幸參侍從,思廣儲明,輒願聞徹,不敢曲陳故事,請以聖德言之。
	伏惟陛下誕叡膺圖,登庸歷試。多才多藝,道著於匡時;允武文允,功成於纂祀。萬方即叙,九圍清晏。尚且雖休勿休,日慎一日,求異聞於振古,勞叡思於當年。乙夜觀書,事高漢帝;馬上披卷,勤過魏王。陛下自勵如此,而令太子優游棄日,不習圖書,臣所未諭一也。加以暫屏機務,即寓雕蟲。紆寶思於天文,則長河韜映;摛玉字於仙札,則流霞成彩。固以錙銖萬代,冠冕百王,不足以升堂,何階於入室。陛下自好如此,而令太子悠然静處,不尋篇翰,臣所未諭二也。陛下備該衆妙,獨秀寰中,猶晦天聰,俯詢凡識。聽朝之隙,引見羣官,降以温顔,訪以今古。故得朝廷是非,里閭好惡,凡有巨細,必關聽覽。陛下自行如此,而令太子久入趨侍,不接正人,臣所未諭三也。陛下若謂無益,則何事勞神;若謂有成,則宜申貽厥。蔑而不急,未見其可。伏願俯推叡範,訓及儲君,授以良書,娱之嘉客。朝披經史,觀成敗於前蹤;晚接賓遊,訪得失於當代。間以書札,繼以篇章,則日聞所未聞,日見所未見,副德逾光,羣生之福也。
	竊以良娣之選,遍於中國。仰惟聖旨,本求典内,冀防微,慎遠慮,臣下所知。暨乎徵簡人物,則與聘納相違,監撫二周,未近一士。愚謂内既如彼,外亦宜然者。恐招物議,謂陛下重内而輕外也。古之太子,問安而退,所以廣敬於君父;異宫而處,所以分别於嫌疑。今太子一侍天闈,動移旬朔,師傅已下,無由接見。假令供奉有隙,暫還東朝,拜謁既疏,且事欣仰,規諫之道,固所未暇。陛下不可以親教,宫宷無因以進言,雖有具寮,竟將何補?
	伏願俯循前躅,稍抑下流,弘遠大之規,展師友之義。則儲徽克茂,帝圖斯廣,凡在黎元,孰不慶賴。太子温良恭儉,聰明叡哲,含靈所悉,臣豈不知。而淺識勤勤,思效愚忠者,願滄溟益潤,日月增華也。
	太宗乃令岑文本馬周遞日往東宫,與皇太子談論。

教戒太子諸王第十一
<C11.1>99	貞觀七年太宗太子左庶子于志寧杜正倫曰:「卿等輔導太子,常須爲説百姓間利害事。朕年十八,猶在人間,百姓艱難,無不諳練。及居帝位,每商量處置,或時有乖疏,得人諫諍,方始覺悟。若無忠諫者爲説,何由行得好事?况太子生長深宫,百姓艱難,都不聞見乎?且人主安危所繫,不可輒爲驕縱。朕若欲肆情驕縱,但出敕云,有諫者即斬,必知天下士庶無敢更發直言。故克己勵精,容納諫諍,卿等常須以此意共其談説。每見有不是事,宜極言切諫,令有所裨益也。」

<C11.2>100	貞觀十八年太宗謂侍臣曰:「古有胎教世子,朕則不暇。但近自建立太子,遇物必有誨諭,見其臨食將飯,謂曰:『汝知飯乎?』對曰:『不知。』曰:『凡稼穡艱難,皆出人力,不奪其時,常有此飯。』見其乘馬,又謂曰:『汝知馬乎?』對曰:『不知。』曰:『能代人勞苦者也,以時消息,不盡其力,則可以常有馬也。』見其乘舟,又謂曰:『汝知舟乎?』對曰:『不知。』曰:『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爾方爲人主,可不畏懼!』見其休於曲木之下,又謂曰:『汝知此樹乎?』對曰:『不知。』曰:『此木雖曲,得繩則正,爲人君雖無道,受諫則聖。此傅説所言,可以自鑒。』」

<C11.3>101	貞觀七年太宗侍中魏徵曰:「自古侯王能自保全者甚少,皆由生長富貴,好尚驕逸,多不解親君子遠小人故爾。朕所有子弟,欲使見前言往行,冀其以爲規範。」因命録古來帝王子弟成敗事,名爲自古諸侯王善惡録,以賜諸王。其序曰:
	觀夫膺期受命,握圖御宇,咸建懿親,藩屏王室,布在方策,可得而言。自分二十五子,舉一十六族,爰歷周、漢,以逮陳、隋,分裂山河,大啓磐石者衆矣。或保乂王家,與時升降;或失其土宇,不祀忽諸。然考其盛衰,察其興滅,功成名立,咸資始封之君;國喪身亡,多因繼體之后。其故何哉?始封之君,時逢草昧,見王業之艱阻,知父兄之憂勤。是以在上不驕,夙夜匪懈,或設醴以求賢,或吐飧而接士。故能甘忠言之逆耳,得百姓之歡心,樹至德於生前,流遺愛於身後。暨夫子孫繼體,多屬隆平,生自深宫之中,長居婦人之手,不以高危爲憂懼,豈知稼穡之艱難?昵近小人,疏遠君子,綢繆哲婦,傲狠明德。犯義悖禮,淫荒無度,不遵典憲,僭差越等。恃一顧之權寵,便懷匹嫡之心;矜一事之微勞,遂有無厭之望。棄忠貞之正路,蹈姦宄之迷途。愎諫違卜,往而不返。雖齊冏之勳庸,淮南東阿之才俊,摧摩霄之逸翮,成窮轍之涸鱗,棄之大功,就之顯戮。垂爲明戒,可不惜乎?皇帝以聖哲之恣,拯傾危之運,耀七德以清六合,總萬國而朝百靈,懷柔四荒,親睦九族。念華萼於棠棣,寄維城於宗子。心乎愛矣,靡日不思,爰命下臣,考覽載籍,博求鑑鏡,貽厥孫謀。臣輒竭愚淺,稽諸前訓。凡爲藩爲翰,有國有家者,其興也必由於積善,其亡也皆在於積惡。故知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然則禍福無門,吉凶由己,惟人所召,豈徒言哉!今録自古諸王行事得失,分其善惡,各爲一篇,名曰諸王善惡録,欲使見善思齊,足以揚名不朽;聞惡能改,庶得免乎大過。從善則有譽,改過則無咎。興亡是繫,可不勉歟?
	太宗覽而稱善,謂諸王曰:「此宜置于座右,用爲立身之本。」

<C11.4>102	貞觀十年太宗荊王元景漢王元昌吴王魏王等曰:「自漢已來,帝弟帝子,受茅土、居榮貴者甚衆,惟東平河間王最有令名,得保其禄位。如楚王之徒,覆亡非一,並爲生長富貴,好自驕逸所致。汝等鑒誡,宜熟思之。揀擇賢才,爲汝師友,須受其諫諍,勿得自專。我聞以德服物,信非虚説。比嘗夢中見一人云,我不覺竦然敬異,豈不爲仰其德也!向若夢見,必應斫之。雖是天子,今若相唤作,人必大怒。顔回閔子騫郭林宗黄叔度,雖是布衣,今若相稱贊,道類此四賢,必當大喜。故知人之立身,所貴者惟在德行,何必要論榮貴。汝等位列藩王,家食實封,更能克修德行,豈不具美也?且君子、小人本無常,行善事則爲君子,行惡事則爲小人,當須自剋勵,使善事日聞,勿縱欲肆情,自陷刑戮。」

<C11.5>103	貞觀十年太宗房玄齡曰:「朕歷觀前代撥亂創業之主,生長人間,皆識達情僞,罕至於敗亡。逮乎繼世守文之君,生而富貴,不知疾苦,動至夷滅。朕少小以來,經營多難,備知天下之事,猶恐有所不逮。至於荊王諸弟,生自深宫,識不及遠,安能念此哉?朕每一食,便念稼穡之艱難;每一衣,則思紡績之辛苦,諸弟何能學朕乎?選良佐以爲藩弼,庶其習近善人,得免於愆過爾。」

<C11.6>104	貞觀十一年太宗吴王曰:「父之愛子,人之常情,非待教訓而知也。子能忠孝則善矣!若不遵誨誘,忘棄禮法,必自致刑戮,父雖愛之,將如之何?昔漢武既崩,昭帝嗣立,燕王素驕縱,譸張不服,霍光遣一折簡誅之,則身死國除。夫爲臣子,不得不慎。」

規諫太子第十二
<C12.1>105	貞觀五年李百藥太子右庶子,時太子承乾頗留意典墳,然閑讌之後,嬉戲過度。百藥贊道賦以諷焉,其詞曰:
	下臣側聞先聖之格言,嘗覽載籍之遺則。伊天地之玄造,洎皇王之建國。曰人紀與人綱,資立言與立德。履之則率性成道,違之則罔念作忒。望興廢如從鈞,視吉凶於糾纆。至乃受圖膺籙,握鏡君臨。因萬物之恩化,以百姓而爲心。體大儀之潜運,閲往古於來今。盡爲善於乙夜,惜勤勞於寸陰。故能釋增冰於瀚海,變寒谷於蹛林。總人靈以胥悦,極穹壤而懷音。
	赫矣聖唐,大哉靈命;時維大始,運鍾上聖。天縱皇儲,固本居正;機悟宏遠,神姿凝映。顧三善而必弘,祗四德而爲行。每趨庭而聞禮,常問寢而資敬。奉聖訓以周旋,諟天文之明命。邁觀喬而望梓,即元龜與明鏡。自大道云革,禮教斯起。以正君臣,以篤父子。君臣之禮,父子之親,盡情義以兼極,諒弘道之在人。豈夏啓周誦,亦丹珠商均。既雕且琢,温故知新。惟忠與敬,曰孝與仁。則可以下光四海,上燭三辰。昔三王之教子,兼四時以齒學;將交發於中外,乃先之以禮樂。樂以移風易俗,禮以安上化人。非有悦於鐘鼓,將宣志以和神。寧有懷於玉帛,將克己而庇身。生於深宫之中,處於羣后之上;未深思於王業,不自珍於匕鬯。謂富貴之自然,恃崇高以矜尚。必恣驕很,動愆禮讓。輕師傅而慢禮儀,狎姦諂而縱淫放。前星之耀遽隱,少陽之道斯諒。雖天下之爲家,蹈夷儉之非一。或以才而見升,或見讒而受黜。足可以省厥休咎,觀其得失。請粗略而陳之,覬披文而相質。
	在宗周之積德,乃執契而膺期;賴而作貳,啓七百之鴻基。逮扶蘇之副秦,非有虧於聞望;以長嫡之隆重,監偏師於亭障。始禍則金以寒離,厥妖則火不炎上;既樹置之違道,見宗祀之遄喪。伊漢氏之長世,固明兩之遞作。而寵,以天下而爲謔;結皓而因,致羽翼於寥廓。有慚於鄧子,成從理之淫虐;終生患於强吴,由發怒於争博。儲兩,時猶幼冲,知防年之絶議,識亞夫之矜功,故能恢弘祖業,紹三代之遺風。博望,其明未融。哀時命之奇舛,遇讒賊於江充;雖備兵以誅亂,竟背義而凶終。嗣好儒,大猷行闡,嗟被尤於德教,美發言於忠謇。始聞道於,終獲戾於太孫雜藝,雖異定陶,馳道不絶,抑惟小善。猶見重於通人,尚傳芳於前典。中興上嗣,濟濟,俱達政術,咸通經禮,極至情於敬愛,惇友于於兄弟,是以固東海之遺堂,因西周之繼體。五官在魏,無聞德音。或受譏於妲己,且自悦於從禽。雖才高而學富,竟取累於荒淫。暨貽厥於明皇,構崇基於三世。得秦帝之奢侈,亞漢武之才藝。遂驅役於羣臣,亦無救於凋弊。中撫寬愛,相表多奇。重桃符而致惑,納鉅鹿之明規。竟能掃江表之氛穢,舉要荒而見羈。東朝,察其遺跡。在聖德其如初,實御床之可惜。悼愍懷之云廢,遇烈風之吹沙。盡性靈之狎藝,亦自敗於凶邪。安能奉其粢盛,承此邦家。
	惟聖上之慈愛,訓義方於至道。同論政於漢幄,修致戒於京鄗。韓子之所賜,重經術以爲寶。咨政理之美惡,亦文身之黼藻。庶有擇於愚夫,慚乞言於遺老。致庶績於咸寧,先得人而爲盛。帝堯以則哲垂謨,文王以多士興詠。取之於正人,鑒之於靈鏡。量其器能,審其檢行。必宜度機而分職,不可違方以從政。若其惑於聽受,暗於知人,則有道者咸屈,無用者必伸。讒諛競進以求媚,玩好不召而自臻。直言正諫,以忠信而獲罪;賣官鬻獄,以貨賄而見親。於是虧我王度,斁我彝倫。九鼎遇姦回而遠逝,萬姓望撫我而歸仁。蓋造化之至育,惟人靈之爲貴。獄訟不理,有生死之異途;冤結不伸,感陰陽之和氣。士之通塞,屬之以深文;命之修短,懸之於酷吏。是故,帝堯畫像,陳恤隱之言;夏禹泣辜,盡哀矜之志。因取象於大壯,乃峻宇而雕墻。將瑶臺與瓊室,豈畫棟與虹梁。或凌雲以遐觀,或通天而納凉。極醉飽而刑人力,命痿蹶而受身殃。是故言惜十家之産,漢帝以昭儉而垂裕;雖成百里之囿,周文以子來而克昌。彼嘉會而禮通,重旨酒之爲德。至忘歸而受祉,在齊聖而温克。若其酗醟以致昏,酖湎而成惑,痛殷受灌夫,亦亡家而喪國。是以伊尹以酣歌而作戒,周公以亂邦而貽則。咨幽閑之令淑,實好逑於君子。辭玉輦而割愛,固班姬之所耻;脱簪珥而思愆,亦宣姜之爲美。乃有禍晉之驪姬,亡周之褒姒。盡妖妍於圖畫,極凶悖於人理。傾城傾國,思昭示於後王;麗質冶容,宜永鑒於前史。復有蒐狩之禮,馳射之場,不節之以正義,必自致於禽荒。匪外形之疲極,亦中心而發狂。夫高深不懼,胥靡之徒;韝緤爲娱,小竪之事。以宗社之崇重,持先王之名器,與鷹犬而並驅,凌艱險而逸轡。馬有銜橛之理,獸駭不存之地,猶有靦於獲多,獨無情而内愧?
	以小臣之愚鄙,忝不貲之恩榮。擢無庸於草澤,齒陋質於簪纓。遇大道行而兩儀泰,喜元良盛而萬國貞。以監撫之多暇,每講論而肅成。仰惟神之敏速,嘆將聖之聰明。自禮賢於秋實,足歸道於春卿。芳年淑景,時和氣清。華殿邃兮簾幃静,灌木森兮風雲輕,花飄香兮動笑日,嬌鶯囀兮相哀鳴。以物華之繁靡,尚絶思於將迎。猶道蹈而不倦,極躭翫以研精。命庸才以載筆,謝摛藻於天庭。異洞簫之娱侍,殊飛蓋之緣情。闕雅言以贊德,思報恩以輕生。敢下拜而稽首,願永樹於風聲。奉皇靈之遐壽,冠振古之鴻名。
	太宗見而遣使謂百藥曰:「朕於皇太子處見卿所作賦,述古來儲貳事以誡太子,甚是典要。朕選卿以輔弼太子,正爲此事,大稱所委,但須善始令終耳。」因賜厩馬一匹,綵物三百段。

<C12.2>106	貞觀中太子承乾數虧禮度,侈縱日甚,太子左庶子志寧諫苑二十卷諷之。是時,太子右庶子孔穎達每犯顔進諫。承乾乳母遂安夫人謂穎達曰:「太子成長,何宜屢得面折?」對曰:「蒙國厚恩,死無所恨。」諫諍愈切。承乾令撰孝經義疏穎達又因文見意,愈廣規諫之道。太宗並嘉納之,二人各賜帛五百匹,黄金一斤,以勵承乾之意。

<C12.3>107	貞觀十三年太子右庶子張玄素承乾頗以遊畋廢學,上書諫曰:
	臣聞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苟違天道,人神同棄。然古三驅之禮,非欲教殺,將爲百姓除害,故羅一面,天下歸仁。今苑内娱獵,雖名異遊畋,若行之無恒,終虧雅度。且傅説曰:「學不師古,匪説攸聞。」然則弘道在於學古,學古必資師訓。既奉恩詔,令孔穎達侍講,望數存顧問,以補萬一。仍博選有名行學士,兼朝夕侍奉。覽聖人之遺教,察既往之行事,日知其所不足,月無忘其所能。此則盡善盡美,夏啓周誦,焉足言哉!夫爲人上者,未有不求其善,但以性不勝情,耽惑成亂。耽惑既甚,忠言遂塞,所以臣下苟順,君道漸虧。古人有言:「勿以小惡而不去,小善而不爲。」故知禍福之來,皆起於漸。殿下地居儲兩,當須廣樹嘉猷。既有好畋之淫,何以主斯匕鬯?慎終如始,猶懼漸衰,始尚不慎,終將安保!
	承乾不納。玄素又上表諫曰:
	臣聞皇太子入學而齒胄者,欲使太子知君臣、父子、長幼之道。然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尊卑之序,長幼之節,用之方寸之内,弘之四海之外者,皆因行以遠聞,假言以光被。伏惟殿下,叡質已隆,尚須學文以飾其表。竊見孔穎達趙弘智等,非惟宿德鴻儒,亦兼達政要。望令數得侍講,開釋物理,覽古諭今,增暉叡德。至如騎射畋遊,酣歌妓翫,苟悦耳目,終穢心神。漸染既久,必移情性。古人有言:「心爲萬事主,動而無節即亂。」臣恐殿下敗德之源,在於此矣。
	承乾覽書愈怒,謂玄素曰:「庶子患風狂耶?」

<C12.4>108	貞觀十四年太宗玄素東宫頻有進諫,擢授銀青光禄大夫,行太子左庶子。時承乾嘗於宫中擊鼓,聲聞于外,玄素叩閤請見,極言切諫。承乾乃出宫内鼓,對玄素毁之。遣户奴伺玄素早朝,陰以馬撾擊之,殆至於死。是時承乾好營造亭觀,窮極奢侈,費用日廣。玄素上書諫曰:
	臣以愚蔽,竊位兩宫,在臣有江海之潤,於國無秋毫之益,是用必竭愚誠,思盡臣節者也。伏惟皇儲之寄,荷戴殊重,如其積德不弘,何以嗣守成業?聖上以殿下親則父子,事兼家國,所應用物,不爲節限。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過七萬,驕奢之極,孰云過此。龍樓之下,惟聚工匠;望苑之内,不睹賢良。今言孝敬,則闕視膳問竪之禮;語恭順,則違君父慈訓之方;求風聲,則無愛學好道之實;觀舉措,則有因緣誅戮之罪。宫臣正士,未嘗在側,羣邪淫巧,昵近深宫。愛好者皆遊手雜色,施與者並圖畫雕鏤。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隱密,寧可勝計哉!宣猷禁門,不異闤闠,朝入暮出,惡聲漸遠。右庶子趙弘智經明行修,當今善士,臣每奏請望數召進,與之談論,庶廣徽猷。令旨反有猜嫌,謂臣妄相推引。從善如流,尚恐不逮;飾非拒諫,必是招損。古人云:「苦藥利病,苦言利行。」伏願居安思危,日慎一日。
	書入,承乾大怒,遣刺客將加屠害,俄屬宫廢。

<C12.5>109	貞觀十四年太子詹事于志寧,以太子承乾廣造宫室,奢侈過度,耽好聲樂,上書諫曰:
	臣聞克儉節用,實弘道之源;崇侈恣情,乃敗德之本。是以凌雲概日,戎人於是致譏;峻宇雕墻,夏書以之作誡。昔趙盾匡晉,吕望師周,或勸之以節財,或諫之以厚斂。莫不盡忠以佐國,竭誠以奉君,欲使茂實播於無窮,英聲被乎物聽。咸著簡策,用爲美談。且今所居東宫,隋日營建,睹之者尚譏其侈,見之者猶嘆其華。何容於此中更有修造,財帛日費,土木不停,窮斤斧之工,極磨礱之妙?且丁匠官奴入内,比者曾無復監。此等或兄犯國章,或弟罹王法,往來御苑,出入禁闈,鉗鑿緣其身,槌杵在其手。監門本防非慮,宿衛以備不虞,直長既自不知,千牛又復不見。爪牙在外,厮役在内,所司何以自安,臣下豈容無懼?
	又鄭、衛之樂,古謂淫聲。昔朝歌之鄉,迴車者墨翟夾谷之會,揮劍者孔丘。先聖既以爲非,通賢將以爲失。頃聞宫内,屢有鼓聲,大樂伎兒,入便不出。聞之者股慄,言之者心戰。往年口敕,伏請重尋,聖旨殷勤,明誡懇切。在於殿下,不可不思;至於微臣,不得無懼。
	臣自驅馳宫闕,已積歲年,犬馬尚解識恩,木石猶能知感,所有管見,敢不盡言。如鑒以丹誠,則臣有生路;若責其忤旨,則臣是罪人。但悦意取容,臧孫方以疾疢;犯顔逆耳,春秋比之藥石。伏願停工匠之作,罷久役之人,絶鄭、衛之音,斥羣小之輩。則三善允備,萬國作貞矣。
	承乾覽書不悦。
	十五年承乾以盛農之時,召駕士等役,不許分番,人懷怨苦。又私引突厥羣竪入宫。志寧上書諫曰:
	臣聞上天蓋高,日月光其德;明君至聖,輔佐贊其功。是以周誦升儲,見匡漢盈居震,取資姬旦抗法於伯禽賈生陳事於文帝,咸殷勤於端士,皆懇切於正人。歷代賢君,莫不丁寧於太子者,良以地膺上嗣,位處副君。善則率土霑其恩,惡則海内罹其禍。近聞僕寺、司馭、駕士、獸醫,始自春初,迄兹夏晚,常居内役,不放分番。或家有尊親,闕於温凊;或室有幼弱,絶於撫養。春既廢其耕墾,夏又妨其播殖。事乖存育,恐致怨嗟。儻聞天聽,後悔何及?又突厥達哥支等,咸是人面獸心,豈得以禮義期,不可以仁信待。心則未識於忠孝,言則莫辯其是非,近之有損於英聲,昵之無益於盛德。引之入閤,人皆驚駭,豈臣愚識,獨用不安?殿下必須上副至尊聖情,下允黎元本望,不可輕微惡而不避,無容略小善而不爲。理敦杜漸之方,須有防萌之術。屏退不肖,狎近賢良。如此,則善道日隆,德音自遠。
	承乾大怒,遣刺客張師政紇干承基就殺之。志寧是時丁母憂,起復爲詹事。二人潜入其第,正見寢處苫廬,竟不忍而止。
	及承乾敗,太宗知其事,深勉勞之。

論仁義第十三
<C13.1>110	貞觀元年太宗曰:「朕看古來帝王,以仁義爲治者,國祚延長,任法御人者,雖救弊一時,敗亡亦促。既見前王成事,足爲元龜,今欲專以仁義,誠信爲治,望革近代之澆薄也。」黄門侍郎王珪對曰:「天下彫喪日久,陛下承其餘弊,弘道移風,萬代之福。但非賢不理,惟在得人。」太宗曰:「朕思賢之情,豈捨夢寐!」給事中杜正倫進曰:「世必有才,隨時所用,豈待夢傅説、逢吕尚,然後爲治乎?」太宗深納其言。

<C13.2>111	貞觀初太宗從容謂侍臣曰:「周武王之亂,以有天下,秦始皇乘周之衰,遂吞六國,其得天下不殊,何祚運長短若此之相懸也?」尚書左僕射蕭瑀進曰:「爲無道,天下苦之,故八百諸侯不期而會。周室雖微,六國無罪,秦氏專任智力,蠶食諸侯。平定雖同,人情則異。」上曰:「不然,周既尅殷,務弘仁義;秦既得志,專任詐力。非但取之有異,抑亦守之不同。祚之修短,意在兹矣。」

<C13.3>112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謂亂離之後,風俗難移。比觀百姓漸知廉耻,官人奉法,盗賊日稀,故知人無常俗,但政有治亂耳。是以爲國之道,必須撫之以仁義,示之以威信。因人之心,去其苛刻,不作異端,自然安静。公等宜共行斯事也!」

<C13.4>113	貞觀四年房玄齡奏言:「今閲武庫甲仗,勝隋日遠矣。」太宗曰:「飭兵備寇雖是要事,然朕唯欲卿等存心理道,務盡忠貞,使百姓安樂,便是朕之甲仗。隋煬帝豈爲甲仗不足,以至滅亡,正由仁義不修,而羣下怨叛故也。宜識此心,常以德義相輔。」

<C13.5>114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天道福善禍淫,事猶影響。昔啓人亡國奔隋文帝文帝不惜粟帛,大興士衆,營衛安置,乃得存立。既而彊盛,當須子子孫孫長思報德。纔至失畢,既起兵圍煬帝雁門。及隋國亂,又恃强深入,遂使昔安立其國家者,身及子孫,並爲頡利兄弟之所屠戮。今頡利破亡,豈非背恩忘義所至也。」羣臣咸曰:「誠如聖旨。」

<C13.6>115	貞觀十三年太宗謂侍臣曰:「林深則鳥棲,水廣則魚游,仁義積則物自歸之。人皆知畏避災害,不知行仁義則災害不生。夫仁義之道,當思之在心,常令相繼,若斯須懈怠,去之已遠。猶如飲食資身,恒令腹飽,乃可存其性命。」王珪頓首曰:「陛下能知此言,天下幸甚!」

論忠義第十四
<C14.1>116	馮立武德中東宫率,甚被隱太子親遇。太子之死也,左右多逃散,嘆曰:「豈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難!」於是率兵犯玄武門,苦戰,殺屯營將軍敬君弘,謂其徒曰:「微以報太子矣。」遂解兵遁於野。俄而來請罪,太宗數之曰:「汝昨者出兵來戰,大殺傷我兵,將何以逃死?」飲泣而對曰:「出身事主,期之效命,當戰之日,無所顧憚。」因歔欷悲不自勝,太宗慰勉之,授左屯衛中郎將謂所親曰:「逢莫大之恩,幸而獲免,終當以死奉答。」未幾,突厥便橋率數百騎與虜戰於咸陽,殺獲甚衆,所向皆披靡,太宗聞而嘉嘆之。
	時有齊王元吉左車騎謝叔方率府兵與馮立合軍拒戰,及殺敬君弘中郎將吕衡,王師不振。秦府護軍尉遲敬德乃傳元吉首以示之,叔方下馬號哭,拜辭而遁。明日出首,太宗曰:「義士也。」命釋之,授左翊衛郎將

<C14.2>117	貞觀元年太宗嘗從容言及隋亡之事,慨然嘆曰:「姚思廉不懼兵刃,以明大節,求諸古人,亦何以加也!」思廉時在洛陽,因寄物三百段,并遺其書曰:「想卿節義之風,故有斯贈。」初,大業末思廉爲隋代王侍讀,及義旗尅京城時,代王府僚多駭散,惟思廉侍王,不離其側。兵士將昇殿,思廉厲聲謂曰:「唐公舉義兵,本匡王室,卿等不宜無禮於王!」衆服其言,於是稍却,布列階下。須臾,高祖至,聞而義之,許其扶順陽閤下,思廉泣拜而去。見者咸嘆曰:「忠烈之士,仁者有勇,此之謂乎!」

<C14.3>118	貞觀二年,將葬故息隱王建成海陵王元吉尚書右丞魏徵黄門侍郎王珪請預陪送,上表曰:「臣等昔受命太上,委質東宫,出入龍樓,垂將一紀。前宫結釁宗社,得罪人神,臣等不能死亡,甘從夷戮,負其罪戾,置録周行,徒竭生涯,將何上報?陛下德光四海,道冠前王,陟岡有感,追懷棠棣,明社稷之大義,申骨肉之深恩,卜葬二王,遠期有日。臣等永惟疇昔,忝曰舊臣,喪君有君,雖展事君之禮;宿草將列,未申送往之哀。瞻望九原,義深凡百,望於葬日,送至墓所。」太宗義而許之,於是宫府舊僚吏,盡令送葬。

<C14.4>119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忠臣烈士,何代無之,公等知隋朝誰爲忠貞?」王珪曰:「臣聞太常丞元善達留守,見羣賊縱横,遂轉騎遠詣江都,諫煬帝,令還京師。既不受其言,後更涕泣極諫,煬帝怒,乃遠使追兵,身死瘴癘之地。有虎賁郎將獨孤盛江都宿衛宇文化及起逆,惟一身,抗拒而死。」太宗曰:「屈突通爲隋將,共國家戰於潼關,聞京城陷,乃引兵東走。義兵追及於桃林,朕遣其家人往招慰,遽殺其奴。又遣其子往,乃云:『我蒙隋家驅使,已事兩帝,今者吾死節之秋,汝舊於我爲父子,今則於我爲仇讎。』因射之,其子避走,所領士卒多潰散。惟一身,向東南慟哭盡哀,曰:『臣荷國恩,任當將帥,智力俱盡,致此敗亡,非臣不竭誠於國。』言盡,追兵擒之。太上皇授其官,每託疾固辭。此之忠節,足可嘉尚。」因敕所司,採訪大業中直諫被誅者子孫聞奏。

<C14.5>120	貞觀六年,授左光禄大夫陳叔達禮部尚書,因謂曰:「武德中,公曾進直言於太上皇,明朕有克定大功,不可黜退云。朕本性剛烈,若有抑挫,恐不勝憂憤,以致疾斃之危。今賞公忠謇,有此遷授。」叔達對曰:「臣以隋氏父子自相誅戮,以致滅亡,豈容目睹覆車,不改前轍?臣所以竭誠進諫。」太宗曰:「朕知公非獨爲朕一人,實爲社稷之計。」

<C14.6>121	貞觀中特進蕭瑀房玄齡等,嘗因宴集,太宗房玄齡曰:「武德六年已後,太上皇有廢立之心,我當此日,不爲兄弟所容,實有功高不賞之懼。蕭瑀不可以厚利誘之,不可以刑戮懼之,真社稷臣也。」乃賜詩曰:「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顧謂曰:「卿之守道耿介,古人無以過也。然則善惡太分明,亦有時而失。」再拜謝曰:「臣特蒙誡訓,又許臣以忠諒,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尋進拜太子太保

<C14.7>122	貞觀八年太宗將發諸道黜陟使,畿内道未有其人,太宗親定,問於房玄齡等曰:「此道事最重,誰可充使?」右僕射李靖曰:「畿内事大,非魏徵莫可。」太宗作色曰:「朕今欲向九成宫,事亦非小,寧可遣魏徵出使?朕每行不欲與其相離者,適爲其見朕是非,必無所隱。今欲從公等語遣去,朕若有是非得失,公等能正朕否?何因輒有所言,大非道理。」乃即令李靖充使。

<C14.8>123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隋時百姓縱有財物,豈得自保?自朕有天下已來,存心撫養,無有所科差,人人皆得營生,守其資財,即朕所賜。向使朕科唤不已,雖數賞賜,亦不如不得。」魏徵對曰:「在上,百姓亦云『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含哺鼓腹,而云『帝何力』於其間矣。今陛下如此含養,百姓可謂日用而不知。」又奏稱:「晉文公出田,逐獸於,入大澤,迷不知所出。其中有漁者,文公謂曰:『我,若君也,道將安出?我且厚賜若。』漁者曰:『臣願有獻。』文公曰:『出澤而受之。』於是送出澤。文公曰:『今子之所欲教寡人者,何也?願受之。』漁者曰:『鴻鵠保河海之中,厭而移徙之小澤,則必有矰丸之憂。黿鼉保深淵,厭而出之淺渚,則必有羅網釣射之憂。今君逐獸碭,入至此,何行之太遠也?』文公曰:『善哉!』謂從者曰,記漁者名。漁者曰:『君何以名爲?君尊天事地,敬社稷,保四國,慈愛萬人,薄賦斂,輕租税者,臣亦與焉。君不尊天,不事地,不敬社稷,不固四海,外失禮於諸侯,内逆人心,一國流亡,漁者雖有厚賜,不得保也。』遂辭不受。」太宗曰:「卿言是也。」

<C14.9>124	貞觀十一年太宗行至漢太尉楊震墓,傷其以忠非命,親爲文以祭之。房玄齡進曰:「楊震雖當年夭枉,數百年後方遇聖明,停輿駐蹕,親降神作,可謂雖死猶生,没而不朽,不覺助伯起幸賴欣躍於九泉之下矣。伏讀天文,且感且慰,凡百君子,焉可不勖勵名節,知爲善之有效!」

<C14.10>125	貞觀十一年太宗謂侍臣曰:「狄人殺衛懿公,盡食其肉,獨留其肝。懿公之臣弘演呼天大哭,自出其肝,而内懿公之肝於其腹中。今覓此人,恐不可得。」特進魏徵對曰:「在君待之而已。昔豫讓智伯報讎,欲刺趙襄子襄子執而獲之,謂曰:『子昔不事范、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子乃委質智伯,不爲報讎;今即爲智伯報讎,何也?』答曰:『臣昔事范、中行,范、中行以衆人遇我,我以衆人報之。智伯以國士遇我,我以國士報之。』在君禮之而已,亦何謂無人焉?」

<C14.11>126	貞觀十二年太宗蒲州,因詔曰:「隋故鷹擊郎將堯君素,往在大業,受任河東,固守忠義,克終臣節。雖犬吠,有乖倒戈之志,疾風勁草,實表歲寒之心。爰踐兹境,追懷往事,宜錫寵命,以申勸獎。可追贈蒲州刺史,仍訪其子孫以聞。」

<C14.12>127	貞觀十二年太宗中書侍郎岑文本曰:「梁、陳名臣,有誰可稱?復有子弟堪招引否?」文本奏言:「隋師入陳,百司奔散,莫有留者,惟尚書僕射袁憲獨在其主之傍。王世充將受隋禪,羣僚表請勸進,國子司業承家,託疾獨不署名。此之父子,足稱忠烈。承家承序,今爲建昌。清貞雅操,實繼先風。」由是召拜晉王,兼令侍讀,尋授弘文館學士

<C14.13>128	貞觀十九年太宗遼東安市城高麗人衆皆死戰,詔令耨薩延壽惠真等降衆,止其城下以招之,城中堅守不動,每見帝幡旗,必乘城鼓譟。帝怒甚,詔江夏王道宗築土山以攻其城,竟不能尅。太宗將旋師,嘉安市城主堅守臣節,賜絹三百匹,以勵事君者。

論孝友第十五
<C15.1>129	司空房玄齡事繼母,能以色養,恭謹過人。其母病,請醫人至門,必迎拜垂泣。及居喪,尤甚柴毁。太宗散騎常侍劉洎就加寬譬,遺寢床、粥食、鹽菜。

<C15.2>130	虞世南,初仕隋,歷起居舍人宇文化及弑逆之際,其兄世基時爲内史侍郎,將被誅,世南抱持號泣,請以身代死,化及竟不納。世南自此哀毁骨立者數載,時人稱重焉。

<C15.3>131	韓王元嘉貞觀初,爲潞州刺史。時年十五,在州聞太妃有疾,便涕泣不食。及至京師發喪,哀毁過禮,太宗嗟其至性,屢慰勉之。元嘉閨門修整,有類寒素士大夫。與其弟魯王靈夔甚相友愛,兄弟集見,如布衣之禮。其修身潔己,内外如一,當代諸王莫能及者。

<C15.4>132	霍王元軌武德中初封爲吴王貞觀七年壽州刺史。屬高祖崩,去職,毁瘠過禮。自後常衣布服,示有終身之戚。太宗嘗問侍臣曰:「朕子弟孰賢?」侍中魏徵對曰:「臣愚暗,不盡知其能,惟吴王數與臣言,臣未嘗不自失。」太宗曰:「卿以爲前代誰比?」曰:「經學文雅,亦漢之,至如孝行,乃古之也。」由是寵遇彌厚,因令妻女焉。

<C15.5>133	貞觀中,有突厥史行昌玄武門,食而捨肉,人問其故,曰:「歸以奉母。」太宗聞而嘆曰:「仁孝之性,豈隔華夷?」賜尚乘馬一匹,詔令給其母肉料。

論公平第十六
<C16.1>134	太宗初即位,中書令房玄齡奏言:「秦府舊左右未得官者,並怨前宫及府左右處分之先己。」太宗曰:「古稱至公者,蓋謂平恕無私。丹朱商均,子也,而廢之。管叔蔡叔,兄弟也,而周公誅之。故知君人者,以天下爲心,無私於物。昔諸葛孔明,小國之相,猶曰『吾心如秤,不能爲人作輕重』,况我今理大國乎?朕與公等衣食出於百姓,此則人力已奉於上,而上恩未被於下。今所以擇賢才者,蓋爲求安百姓也。用人但問堪否,豈以新故異情?凡一面尚且相親,况舊人而頓忘也!才若不堪,亦豈以舊人而先用?今不論其能不能,而直言其怨嗟,豈是至公之道耶?」

<C16.2>135	貞觀元年,有上封事者,請秦府舊兵並授以武職,追入宿衛太宗謂曰:「朕以天下爲家,不能私於一物,惟有才行是任,豈以新舊爲差?况古人云:『兵猶火也,弗戢將自焚。』汝之此意,非益政理。」

<C16.3>136	貞觀元年吏部尚書長孫無忌嘗被召,不解佩刀入東上閤門,出後,監門校尉始覺。尚書右僕射封德彝議,以監門校尉不覺,罪當死;無忌誤帶刀入,徒二年,罰銅二十斤。太宗從之。大理少卿戴胄駁曰:「校尉不覺,與無忌帶入,同爲誤耳。臣子之於尊極,不得稱誤,准律云:『供御湯藥、飲食、舟船,誤不如法者,皆死。』陛下若録其功,非憲司所决;若當據法,罰銅未爲得衷。」太宗曰:「法者非朕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何得以無忌國之親戚,便欲撓法耶?」更令定議。德彝執議如初,太宗將從其議,又駁奏曰:「校尉無忌以致罪,於法當輕。若論其過誤,則爲情一也,而生死頓殊,敢以固請。」太宗乃免校尉之死。
	是時,朝廷盛開選舉,或有詐僞階資者,太宗令其自首,不首,罪至于死。俄有詐僞者事泄,據法斷流以奏之。太宗曰:「朕下敕不首者死,今斷從流,是示天下以不信矣。」曰:「陛下當即殺之,非臣所及,既付所司,臣不敢虧法。」太宗曰:「卿自守法,而令朕失信耶?」曰:「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言者,當時喜怒之所發耳。陛下發一朝之忿而許殺之,既知不可而置之於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若順忿違信,臣竊爲陛下惜之。」太宗曰:「法有所失,卿能正之,朕何憂也!」

<C16.4>137	貞觀二年太宗房玄齡等曰:「朕比見隋代遺老咸稱高熲善爲相者,遂觀其本傳,可謂公平正直,尤識治體。隋室安危,繫其存没。煬帝無道,枉見誅夷,何嘗不想見其人,廢書欽嘆!又漢、魏已來,諸葛亮丞相,亦甚平直。嘗表廢廖立李嚴於南中。卒,泣曰:『吾其左袵矣!』卒,發病而死。故陳壽稱:『之爲政,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讎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卿等豈可不企慕及之?朕今每慕前代帝王之善者,卿等亦可慕宰相之賢者。若如是,則榮名高位,可以長守。」玄齡對曰:「臣聞理國要道,實在於公平正直,故尚書云:『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又孔子稱『舉直錯諸枉,則民服』。今聖慮所尚,誠足以極政教之源,盡至公之要,囊括區宇,化成天下。」太宗曰:「此直朕之所懷,豈有與卿等言之而不行也?」

<C16.5>138	長樂公主文德皇后所生也,太宗尤加鐘愛。貞觀中將出降,敕所司資送倍於長公主魏徵奏言:「昔漢明帝欲封其子,帝曰:『朕子豈得同於先帝子乎?可半淮陽王。』前史以爲美談。天子姊妹爲長公主,天子之女爲公主,既加長字,良以尊於公主也。情雖有殊,義無等别。若令公主之禮有過長公主,理恐不可,願陛下思之。」太宗稱善。乃以其言告后,后嘆曰:「嘗聞陛下敬重魏徵,殊未知其故,而今聞其諫,乃能以義制主之情,真社稷臣矣!妾與陛下結髮爲夫妻,曲蒙禮敬,情義深重,每將有言,必候顔色,尚不敢輕犯威嚴,况在臣下,情疏禮隔?故韓非謂之説難,東方朔稱其不易,良有以也。忠言逆耳而利於行,有國有家者深所要急,納之則世治,杜之則政亂,誠願陛下詳之,則天下幸甚!」因請遣中使賫帛五百匹,詣宅以賜之。

<C16.6>139	刑部尚書張亮坐謀反下獄,詔令百官議之,多言當誅,惟殿中少監李道裕奏亮反形未具,明其無罪。太宗既盛怒,竟殺之。俄而刑部侍郎有闕,令宰相妙擇其人,累奏不可。太宗曰:「朕已得其人矣,往者李道裕張亮云『反形未具』,可謂公平矣。當時雖不用其言,至今追悔。」遂授道裕刑部侍郎

<C16.7>140	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朕今孜孜求士,欲專心政道,聞有好人,則抽擢驅使。而議者多稱『彼者皆宰臣親故』,但公等至公行事,勿避此言,便爲形迹。古人『内舉不避親,外舉不避讎』,而爲舉得其真賢故也。但能舉用得才,雖是子弟及有讎嫌,不得不舉。」

論誠信第十七
<C17.1>141	貞觀初,有上書請去佞臣者。太宗謂曰:「朕之所任,皆以爲賢,卿知佞者誰耶?」對曰:「臣居草澤,不的知佞者,請陛下佯怒以試羣臣,若能不畏雷霆,直言進諫,則是正人,順情阿旨,則是佞人。」太宗封德彝曰:「流水清濁,在其源也。君者政源,人庶猶水,君自爲詐,欲臣下行直,是猶源濁而望水清,理不可得。朕常以魏武帝多詭詐,深鄙其爲人。如此,豈可堪爲教令?」謂上書人曰:「朕欲使大信行於天下,不欲以詐道訓俗,卿言雖善,朕所不取也。」

<C17.2>142	太宗嘗謂長孫無忌等曰:「朕即位之初,有上書者非一,或言人主必須威權獨運,不得委任羣下;或欲耀兵振武,懾服四夷。惟有魏徵勸朕『偃革興文,布德施惠,中國既安,遠人自服』。朕從其語,天下大寧,絶域君長,皆來朝貢,九夷重譯,相望於道。凡此等事,皆魏徵之力也。朕之任用,豈不得人?」拜謝曰:「陛下聖德自天,留心政術。臣以庸短,承受不暇,豈有益於聖明?」

<C17.3>143	貞觀十一年,時屢有閹宦充外使,妄有所奏,發太宗怒。魏徵進曰:「閹竪雖微,狎近左右,時有言語,輕而易信,浸潤之譖,爲患特深。今日之明,必無所慮,爲子孫教,不可不杜絶其源。」太宗曰:「非卿,朕安得聞此語?自今已後,充使宜停。」魏徵因上疏曰:
	臣聞爲人君者,在乎善善而惡惡,近君子而遠小人。善善明,則君子進矣;惡惡著,則小人退矣。近君子,則朝無粃政;遠小人,則聽不私邪。小人非無小善,君子非無小過。君子小過,蓋白玉之微瑕;小人小善,乃鉛刀之一割。鉛刀一割,良工之所不重,小善不足以掩衆惡者;白玉微瑕,善賈之所不棄,小疵不足以妨大美也。善小人之小善,謂之善善,惡君子之小過,謂之惡惡,此則蒿蘭同臭,玉石不分,屈原所以沉江,卞和所以泣血者也。既識玉石之分,又辨蒿蘭之臭,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此郭氏所以爲墟,史魚所以遺恨也。
	陛下聰明神武,天姿英叡,志存泛愛,引納多途,好善而不甚擇人,疾惡而未能遠佞。又出言無隱,疾惡太深,聞人之善或未全信,聞人之惡以爲必然。雖有獨見之明,猶恐理或未盡。何則?君子揚人之善,小人訐人之惡。聞惡必信,則小人之道長矣;聞善或疑,則君子之道消矣。爲國家者,急於進君子而退小人,乃使君子道消,小人道長,則君臣失序,上下否隔,亂亡不卹,將何以理乎?且世俗常人,心無遠慮,情在告訐,好言朋黨。夫以善相成謂之同德,以惡相濟謂之朋黨。今則清濁共流,善惡無别,以告訐爲誠直,以同德爲朋黨。以之爲朋黨,則謂事無可信;以之爲誠直,則謂言皆可取。此君恩所以不結於下,臣忠所以不達於上。大臣不能辯正,小臣莫之敢論,遠近承風,混然成俗,非國家之福,非爲理之道。適足以長姦邪、亂視聽,使人君不知所信,臣下不得相安。若不遠慮,深絶其源,則後患未之息也。今之幸而未敗者,由乎君有遠慮,雖失之於始,必得之於終故也。若時逢少隳,往而不返,雖欲悔之,必無所及。既不可以傳諸後嗣,復何以垂法將來?且夫進善黜惡,施於人者也;以古作鑒,施於己者也。鑒貌在乎止水,鑒己在乎哲人。能以古之哲王,鑒於己之行事,則貌之妍醜宛然在目,事之善惡自得於心,無勞司過之史,不假芻蕘之議,巍巍之功日著,赫赫之名彌遠。爲人君者,可不務乎?
	臣聞道德之厚,莫尚於;仁義之隆,莫彰於。欲繼之風,將追之跡,必鎮之以道德,弘之以仁義,舉善而任之,擇善而從之。不擇善任能,而委之俗吏,既無遠度,必失大體,惟奉三尺之律,以繩四海之人,欲求垂拱無爲,不可得也。故聖哲君臨,移風易俗,不資嚴刑峻法,在仁義而已。故非仁無以廣施,非義無以正身。惠下以仁,正身以義,則其政不嚴而理,其教不肅而成矣。然則仁義,理之本也;刑罰,理之末也。爲理之有刑罰,猶執御之有鞭策也。人皆從化,而刑罰無所施;馬盡其力,則鞭策無所用。由此言之,刑罰不可致理,亦已明矣。故潜夫論曰:「人君之理,莫大於道德教化也。民有性、有情、有化、有俗。情性者,心也,本也;化俗者,行也,末也。是以上君撫世,先其本而後其末,順其心而履其行。心情苟正,則姦慝無所生,邪意無所載矣。是故上聖無不務理民心,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導之以禮,務厚其性而明其情。民相愛,則無相傷害之意;動思義,則無畜姦邪之心。若此,非律令之所理也,此乃教化之所致也。聖人甚尊德禮而卑刑罰,故先敕以敬敷五教,而後任咎繇以五刑也。凡立法者,非以司民短而誅過誤也,乃以防姦惡而救禍患,檢淫邪而内正道。民蒙善化,則人有士君子之心;被惡政,則人有懷姦亂之慮。故善化之養民,猶工之爲麯豉也。六合之民,猶一廕也。黔首之屬,猶荳麥也。變化云爲,在將者耳!遭良吏,則懷忠信而履仁厚;遇惡吏,則懷姦邪而行淺薄。忠厚積,則致太平;淺薄積,則致危亡。是以聖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也。德者,所以修己也;威者,所以理人也。民之生也,猶鑠金在爐,方圓薄厚,隨镕制耳!是故世之善惡,俗之薄厚,皆在於君。世主誠能使六合之内、舉世之人,咸懷方厚之情而無淺薄之惡,各奉公正之心而無姦險之慮,則醇釅之俗,復見於兹矣。」後王雖未能遵古,專尚仁義,當慎刑卹典,哀敬無私,故管子曰:「聖君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故王天下,理國家。
	貞觀之初,志存公道,人有所犯,一一於法。縱臨時處斷,或有輕重,但見臣下執論,無不忻然受納。民知罪之無私,故甘心而不怨;臣下見言無忤,故盡力以效忠。頃年以來,意漸深刻,雖開三面之網,而察見川中之魚,取捨在於愛憎,輕重由乎喜怒。愛之者,罪雖重而强爲之辭;惡之者,過雖小而深探其意。法無定科,任情以輕重;人有執論,疑之以阿僞。故受罰者無所控告,當官者莫敢正言。不服其心,但窮其口,欲加之罪,其無辭乎?又五品已上有犯,悉令曹司聞奏。本欲察其情狀,有所哀矜;今乃曲求小節,或重其罪,使人攻擊,惟恨不深。事無重條,求之法外,所加十有六七,故頃年犯者懼上聞,得付法司,以爲多幸。告訐無已,窮理不息,君私於上,吏姦於下,求細過而忘大體,行一罰而起衆姦,此乃背公平之道,乖泣辜之意,欲其人和訟息,不可得也。
	故體論云:「夫淫泆盗竊,百姓之所惡也,我從而刑罰之,雖過乎當,百姓不以我爲暴者,公也。怨曠飢寒,亦百姓之所惡也,遁而陷之法,我從而寬宥之,百姓不以我爲偏者,公也。我之所重,百姓之所憎也;我之所輕,百姓之所憐也。是故賞輕而勸善,刑省而禁姦。」由此言之,公之於法,無不可也,過輕亦可。私之於法,無可也,過輕則縱姦,過重則傷善。聖人之於法也公矣,然猶懼其未也,而救之以化,此上古所務也。後之理獄者則不然,未訊罪人,則先爲之意,及其訊之,則驅而致之意,謂之能;不探獄之所由,生爲之分,而上求人主之微旨以爲制,謂之忠。其當官也能,其事上也忠,則名利隨而與之,驅而陷之,欲望道化之隆,亦難矣。
	凡聽訟理獄,必原父子之親,立君臣之義,權輕重之序,測淺深之量。悉其聰明,致其忠愛,然後察之,疑則與衆共之。疑則從輕者,所以重之也,故咎繇曰:「汝作士,惟刑之恤。」又復加之以三訊,衆所善,然後斷之。是以爲法,參之人情。故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而世俗拘愚苛刻之吏,以爲情也者,取貨者也,立愛憎者也,右親戚者也,陷怨讎者也。何世俗小吏之情,與夫古人之懸遠乎?有司以此情疑之羣吏,人主以此情疑之有司,是君臣上下通相疑也。通相疑,欲其盡忠立節,難矣。
	凡理獄之情,必本所犯之事以爲主,不嚴訊,不旁求,不貴多端,以見聰明。故律正其舉劾之法,參伍其辭,所以求實也,非所以飾實也。但當參伍明聽之耳,不使獄吏鍛鍊飾理成辭於手。孔子曰:「古之聽獄,求所以生之也;今之聽獄,求所以殺之也。」故析言以破律,詆案以成法,執左道亂政,皆王誅之,所以必加也。又淮南子曰:「豐水之深十仞,金鐵在焉,則形見於外。非不深且清,而魚鱉莫之歸也。」故爲政者以苛爲察,以切爲明,以刻下爲忠,以訐多爲功,譬猶廣革,大則大矣,裂之道也。夫賞宜從重,罰宜從輕,君居其厚,百王通制。故臧孫嚴猛,魯邦患其不亡;子産寬仁,鄭國憂其將死。刑之輕重,恩之厚薄,見思與見疾,其可同日言哉!且法者,國之權衡也,時之準繩也。權衡所以定輕重,準繩所以正曲直。今作法貴其寬平,罪人欲其嚴酷,喜怒肆志,高下在心,是則捨準繩以正曲直,棄權衡而定輕重者也,不亦惑哉?諸葛孔明,小國之相,猶曰:「吾心如秤,不能爲人作輕重。」况萬乘之主,當可封之日,而任心棄法,取怨於人乎?
	又時有小事,不欲人聞,則暴作威怒,以弭謗議。若所爲是也,聞於外,其何傷?若所爲非也,雖掩之,其何益?故諺曰:「欲人不知,莫若不爲;欲人不聞,莫若勿言。」爲之而欲人不知,言之而欲人不聞,此猶捕雀而掩目,盗鐘而掩耳者,只以取誚,將何益乎?臣又聞之,無常亂之國,無不可理之民,在乎君之善惡,由乎化之薄厚,故以之理,以之亂;以之安,以之危。是以古之哲王,罪己而不以尤人,求身而不以責下。故曰:「罪己,其興也勃焉;罪人,其亡也忽焉。」今罪己之事未聞,罪人之心無已,既乖惻隱之情,實啓姦邪之路。温舒恨於曩日,臣亦欲恨於當今。恩不結於人心,而望刑措不用,非所聞也。臣聞有敢諫之鼓,有誹謗之木,有司過之史,有戒慎之銘。此皆聽之於無形,求之於未有,虚己心以待下,庶下情之達上,上下無私,君臣合德者也。魏文帝云:「有德之君所以樂聞逆耳之言、犯顔之諍,親忠臣、厚諫士、斥讒慝、遠佞人者,誠欲全身保國,遠避滅亡者也。」凡百君子,膺期統運,縱未能上下無私,君臣合德,可不欲全身保國,遠避滅亡乎?曰:「木從繩則正,君從諫則聖。」然自古聖哲之君,功成事立,未有不資同德同心,予違汝弼者也。
	昔在貞觀之初,側身勵行,謙以受益,聞善必改。時有小過,引納忠規,每聽直言,喜形顔色。故凡在忠烈,咸竭其辭。自頃年海内無虞,遠夷懾服,志意盈滿,事異厥初。高談疾邪,而喜聞順旨之説;空論忠讜,而不悦逆耳之言。私嬖之徑漸開,至公之道日塞,往來行路,咸知之矣。故使埋輪壞疏之士,徒懷諤諤之心;牽裾折檻之臣,未申懔懔之氣。邦之興喪,實由斯道。爲人上者,可不勉乎?臣數年以來,每奉明旨,深懼羣臣莫肯盡言。臣竊思之,抑有由來矣。比者人或上書,事有得失,惟見述其所短,未有稱其所長。又天居自高,龍鱗難犯。在於造次,不敢盡言。時有所陳,不能盡意。又思重謁,其道無因。且所言當理,未必加於寵秩;意或乖忤,將有耻辱隨之。莫能盡節,實由於此。雖左右近侍,朝夕階墀,事或犯顔,咸懷顧望。况疏遠不接,將何以極其忠款哉?又時或宣言云:「臣下見事,只可來道,何因所言,即望我用?」此乃拒諫之辭,誠非納忠之意。何以言之?犯主嚴顔,獻可替否,所以成主之美,匡主之過。若主聽有惑,事有不行,使其盡忠讜之言,竭股肱之力,猶恐臨事而懼,莫肯效其誠款。若如明詔所道,便是許其面從,而又責其未盡言,進退將何所據?必欲使其致諫,在乎好之而已。故齊桓好服紫,而合境無異色;楚王好細腰,而後宫多餓死。夫以耳目之玩,人猶死而不違,况聖明之君求忠正之士,千里斯應,信不爲難。若徒有其言,而内無其實,欲其必至,不可得也。
	太宗手詔曰:
	省前後諷諭,皆切至之言,固所望於卿也。朕昔在衡門,尚惟童幼,未漸師保之訓,罕聞先達之言。值隋氏分崩,萬邦塗炭,惵惵黔黎,庇身無所。朕自二九之年,有懷拯溺,發憤投袂,便事干戈,蒙犯霜露,東西征伐,日不暇給,居無寧歲。降蒼昊之靈,禀廟堂之略,義旗所指,觸向平夷。弱水流沙,並通輶軒之使;被髮左袵,皆爲衣冠之域。正朔所班,無遠不届。及恭承寶曆,夤奉帝圖,垂拱無爲,氛埃静息,於兹十有餘年。斯蓋股肱罄帷幄之謀,爪牙竭熊羆之力,協德同心,以致於此。豈其寡薄,獨享斯休,每以大寶神器,憂深責重,常懼萬機多曠,四聰不達,何嘗不戰戰兢兢,坐以待旦。詢于公卿,以至隸皂,推以赤心,庶幾刑措。昔者徇齊睿智,資風牧以致隆平;翼善欽明,賴以康至道。然後文德武功,載勒於鐘石;淳風至德,以傳於竹素。克播鴻名,常爲稱首。朕以虚薄,多慚往代,若不任舟楫,豈得濟彼巨川?不藉鹽梅,安得調夫鼎味?
	賜絹三百匹。

<C17.4>144	貞觀十一年魏徵上疏曰:
	臣聞爲國之基,必資於德禮;君之所保,惟在於誠信。誠信立則下無二心,德禮形則遠人斯格。然則德禮、誠信,國之大綱,在於父子君臣,不可斯須而廢也。故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又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然則言而不行,言不信也;令而不從,令無誠也。不信之言,無誠之令,爲上則敗德,爲下則危身,雖在顛沛之中,君子所不爲也。
	自王道休明,十有餘載,威加海外,萬國來庭,倉廪日積,土地日廣。然而道德未益厚,仁義未益博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盡於誠信,雖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終之美故也。其所由來有漸,非一朝一夕。昔貞觀之始,乃聞善驚嘆,暨八九年間,猶悦以從諫。自兹厥後,漸惡直言,雖或勉强,時有所容,非復曩時之豁如。謇諤之輩,稍避龍鱗;便佞之徒,肆其巧辯。謂同心者爲朋黨,謂告訐者爲至公,謂强直著爲
擅權,謂忠讜者爲誹謗。謂之爲朋黨,雖忠信而可疑;謂之爲至公,雖矯僞而無咎。强直者畏擅權之議,忠讜者慮誹謗之尤。至於竊斧生疑,投杼致惑,正人不得盡其言,大臣莫能與之争。熒惑視聽,鬱於大道,妨政損德,其在此乎?故孔子曰「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蓋爲此也。
	且君子小人,貌同心異。君子掩人之惡,揚人之善,臨難無苟免,殺身以成仁。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義,唯利之所在,危人自安。夫苟在危人,則何所不至?今欲將求致理,必委之於君子;事有得失,或訪之於小人。其待君子也則敬而疏,遇小人也必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疏則情不上通。是則毁譽在於小人,刑罰加於君子,實興喪之所在,可不慎哉!此乃孫卿所謂:「使智者謀之,與愚者論之,使修潔之士行之,與汙鄙之人疑之。欲其成功,可得乎哉?」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慧,然才非經國,慮不及遠,雖竭力盡誠,猶未免於傾敗;况内懷奸利,承顔順旨,其爲禍患,不亦深乎?夫立直木而疑影之不直,雖竭精神,勞思慮,其不得亦已明矣。
	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内外無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不信則無以事上,信之爲道大矣。故自天祐之,吉無不利。昔齊桓公問於管仲曰:「吾欲使酒腐於爵,肉腐於俎,得無害於霸乎?」管仲曰:「此極非其善者,然亦無害霸也。」公曰:「何如而害霸乎?」管仲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參之,害霸也。」晉中行穆伯,經年而不能下,餽間倫曰:「之嗇夫,間倫知之。請無疲士大夫,而可得。」穆伯不應。左右曰:「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可得,君奚爲不取?」穆伯曰:「間倫之爲人也,佞而不仁。若使間倫下之,吾可以不賞之乎?若賞之,是賞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晉國之士捨仁而爲佞。雖得,將何用之?」夫穆伯,列國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猶能慎於信任,遠避佞人也如此,况乎爲四海之大君,應千齡之上聖,而可使巍巍之盛德,復將有所間然乎?
	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以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則小人絶其佞邪,君子自强不息,無爲之治,何遠之有?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罰不及於有罪,賞不加於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
	太宗覽疏嘆曰:「若不遇公,何由得聞此語?」

<C17.5>145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稱『去食存信』,孔子曰:『人無信不立。』昔項羽既入咸陽,已制天下,向能力行仁信,誰奪耶?」房玄齡對曰:「仁、義、禮、智、信,謂之五常,廢一不可。能勤行之,甚有裨益。殷紂狎侮五常,武王伐之,項氏以無仁、信爲漢高祖所奪,誠如聖旨。」

論儉約第十八
<C18.1>146	貞觀元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帝王凡有興造,必須貴順物情。昔大禹鑿九山,通九江,用人力極廣,而無怨讟者,物情所欲,共衆所共有故也。秦始皇營建宫室而人多謗議者,爲徇其私欲,不與衆共故也。朕今欲造一殿,材木已具,遠想秦皇之事,遂不復作也。古人云:『不作無益害有益。』『不見可欲,使人心不亂。』固知見可欲,其心必亂矣。至如雕鏤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驕奢,則危亡之期可立待也。自王公已下,第宅、車服、婚娶、喪葬,準品秩。不合服用者,宜一切禁斷。」由是二十年間,風俗簡樸,衣無錦繡,財帛富饒,無飢寒之弊。

<C18.2>147	貞觀二年,公卿奏曰:「依,季夏之月,可以居臺榭。今夏暑未退,秋霖方始,宫中卑濕,請營一閣以居之。」太宗曰:「朕有氣病,豈宜下濕?若遂來請,糜費良多。昔漢文將起露臺,而惜十家之産,朕德不逮于漢帝,而所費過之,豈謂爲人父母之道也?」固請至于再三,竟不許。

<C18.3>148	貞觀四年太宗謂侍臣曰:「崇飾宫宇,遊賞池臺,帝王之所欲,百姓之所不欲。帝王所欲者放逸,百姓所不欲者勞弊。孔子云:『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勞弊之事,誠不可施於百姓。朕尊爲帝王,富有四海,每事由己,誠能自節。若百姓不欲,必能順其情也。」魏徵曰:「陛下本憐百姓,每節己以順人。臣聞:『以欲從人者昌,以人樂己者亡。』隋煬帝志在無厭,惟好奢侈,所司每有供奉營造,小不稱意,則有峻罰嚴刑。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競爲無限,遂至滅亡。此非書籍所傳,亦陛下目所親見。爲其無道,故天命陛下代之。陛下若以爲足,今日不啻足矣;若以爲不足,更萬倍過此亦不足。」太宗曰:「公所奏對甚善!非公朕安得聞此言?」

<C18.4>149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近讀劉聰傳將爲劉后䳨儀殿廷尉陳元達切諫,大怒,命斬之。劉后手疏啓請,辭情甚切,怒乃解,而甚愧之。人之讀書,欲廣聞見以自益耳。朕見此事,可以爲深誡。比者欲造一小殿,仍構重閣,令於藍田採木,並已備具。遠想聰事,斯作遂止。」

論謙讓第十九
<C19.1>150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人言作天子則得自尊崇,無所畏懼,朕則以爲正合自守謙恭,常懷畏懼。昔曰:『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争功。』又曰:『人道惡盈而好謙。』凡爲天子,若惟自尊崇,不守謙恭者,在身儻有不是之事,誰肯犯顔諫奏?朕每思出一言,行一事,必上畏皇天,下懼羣臣。天高聽卑,何得不畏?羣公卿士,皆見瞻仰,何得不懼?以此思之,但知常謙常懼,猶恐不稱天心及百姓意也。」魏徵曰:「古人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願陛下守此常謙常懼之道,日慎一日,則宗社永固,無傾覆矣。所以太平,實用此法。」

<C19.2>151	貞觀三年太宗給事中孔穎達曰:「論語云:『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虚。』何謂也?」穎達對曰:「聖人設教,欲人謙光,己雖有能,不自矜大,仍就不能之人,求訪能事。己之才藝雖多,猶以爲少,仍就寡少之人更求所益。己之雖有,其狀若無,己之雖實,其容若虚。非惟匹庶,帝王之德,亦當如此。夫帝王内藴神明,外須玄默,使深不可測,遠不可知。故稱『以養正,以明夷莅衆』,若其位居尊極,炫耀聰明,以才陵人,飾非拒諫,則上下情隔,君臣道乖。自古滅亡,莫不由此也。」太宗曰:「云:『勞謙,君子有終,吉。』誠如卿所説。」詔賜物二百段。

<C19.3>152	河間王孝恭武德初封爲趙郡王,累授東南道行臺尚書左僕射孝恭既討平蕭銑輔公祏,遂領嶺南,皆統攝之。專制一方,威名甚盛,累遷禮部尚書孝恭性惟退讓,無驕矜自伐之色。時有特進江夏王道宗,尤以將略馳名,兼好學,敬慕賢士,動修禮讓,太宗並加親待。諸宗室中,惟孝恭道宗,莫與爲比,一代宗英云。

論仁惻第二十
<C20.1>153	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婦人幽閉深宫,情實可愍。隋氏末年,求採無已,至於離宫别館,非幸御之所,多聚宫人,此皆竭人財力,朕所不取。且灑掃之餘,更何所用?今將出之,任求伉儷,非獨以省費,兼以息人,亦各得遂其性。」於是後宫及掖庭,前後所出三千餘人。

<C20.2>154	貞觀二年關中旱,大饑。太宗謂侍臣曰:「水旱不調,皆爲人君失德。朕德之不修,天當責朕,百姓何罪,而多困窮!聞有鬻男女者,朕甚愍焉。」乃遣御史大夫杜淹巡檢,出御府金寶贖之,還其父母。

<C20.3>155	貞觀七年襄州都督張公謹卒,太宗聞而嗟悼,出次發哀。有司奏言:「準陰陽書,『日子在辰,不可哭泣。』此亦流俗所忌。」太宗曰:「君臣之義,同於父子,情發於衷,安避辰日?」遂哭之。

<C20.4>156	貞觀十九年太宗高麗,次定州。有兵士到者,帝御州城北門樓撫慰之。有從卒一人病,不能進,招至床前,問其所苦,仍敕州縣醫療之,是以將士莫不欣然願從。及大軍回次柳城,詔集前後戰亡人骸骨,設太牢致祭,親臨哭之盡哀,軍人無不灑泣。兵士觀祭者,歸家言其父母,父母曰:「吾兒之喪,天子哭之,死無所恨。」太宗遼東,攻白巖城右衛大將軍李思摩爲流矢所中,帝親爲吮血,將士莫不感勵。

慎所好第二十一
<C21.1>157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古人云:『君猶器也,人猶水也,方圓在於器,不在於水。』故率天下以仁,而人從之;率天下以暴,而人從之。下之所行,皆從上之所好。至如梁武帝父子,志尚浮華,惟好釋氏、老氏之教,武帝末年,頻幸同泰寺,親講佛經,百寮皆大冠高履,乘車扈從,終日談説苦空,未嘗以軍國典章爲意。及侯景率兵向闕,尚書郎已下,多不解乘馬,狼狽步走,死者相繼於道路,武帝簡文卒被侯景幽逼而死。孝元帝江陵,爲萬紐于謹所圍,帝猶講老子不輟,百寮皆戎服以聽,俄而城陷,君臣俱被囚縶。庾信亦嘆其如此,及作哀江南賦,乃云:『宰衡以干戈爲兒戲,縉紳以清談爲廟略。』此事亦足爲鑒戒。朕今所好者,惟在之道,之教,以爲如鳥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

<C21.2>158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神仙事本是虚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愛好,遂爲方士所詐,乃遣童男童女數千人,隨其入海求仙藥。方士避秦苛虐,因留不歸。始皇猶海側踟蹰以待之,還至沙丘而死。漢武帝爲求神仙,乃將女嫁道術之人,事既無驗,便行誅戮。據此二事,神仙不煩妄求也。」

<C21.3>159	貞觀四年太宗曰:「隋煬帝性好猜防,專信邪道,大忌胡人,乃至謂胡牀爲交牀,胡瓜爲黄瓜,又築長城以備胡,終被宇文化及使令狐行達殺之。又誅戮李金才,及諸李殆盡,卒何所益?且君天下者,惟須正身修德而已。此外虚事,不足在懷。」

<C21.4>160	貞觀五年,有人上注解圖讖。太宗曰:「此誠不經之事,不能愛好。朕杖德履義,救天下蒼生,蒙上天睠命,爲四海主,安用圖讖。」命焚之。

慎言語第二十二
<C22.1>161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每日坐朝,欲出一言,即思此言於百姓有利益否,所以不敢多言。」給事中知起居事杜正倫進曰:「君舉必書,言存左史。臣職當兼修起居注,不敢不盡愚直。陛下若一言乖於道理,則千載累於聖德,非止當今損於百姓,願陛下慎之。」太宗大悦,賜綵百段。

<C22.2>162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言語者君子之樞機,談何容易?凡在衆庶,一言不善,則人記之,成其耻累。况是萬乘之主,不可出言有所乖失。其所虧損至大,豈同匹夫哉?朕當以此爲戒。隋煬帝初幸甘泉宫,泉石稱意,而怪無螢火,敕云:『捉取螢火,於宫中照夜。』所司遽遣數千人採拾,送五百輿於宫側。小事尚爾,况其大事乎?」魏徵對曰:「人君居四海之尊,若有虧失,古人以爲如日月之蝕,人皆見之,實如陛下所戒慎。」

<C22.3>163	貞觀十六年太宗每與公卿言及古道,必詰難往復。散騎常侍劉洎上書諫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絶。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極尊,徒思自强,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顔,凝旒以聽其言,虚襟以納其説,猶恐羣下未敢對揚,况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援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臣聞皇天以無言爲貴,聖人以不言爲德,老君稱『大辯若納』,莊生稱『至道無文』,此皆不欲煩也。是以齊侯讀書,輪扁竊議;漢皇慕古,長孺陳譏,此亦不欲勞也。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内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爲累。須爲社稷自愛,豈爲性好自傷乎?竊以今日升平,皆陛下力行所至,欲其長久,匪由辯博。但當忘彼愛憎,慎兹取捨,每事敦朴,無非至公,若貞觀之初,則可矣。至如秦政强辯,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才,虧衆望於虚説。此才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伏願略兹雄辯,浩然養氣,簡彼緗圖,澹焉怡悦,固萬壽於南岳,齊百姓於東户,則天下幸甚,皇恩斯畢。」太宗手詔答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至煩多,輕物驕人,恐由兹道,形神心氣,非此爲勞。今聞讜言,虚懷以改。」

杜讒佞第二十三
<C23.1>164	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朕觀前代讒佞之徒,皆國之蟊賊也。或巧言令色,朋黨比周。若暗主庸君,莫不以之迷惑;忠臣孝子,所以泣血銜冤。故叢蘭欲茂,秋風敗之;王者欲明,讒人蔽之。此事著於史籍,不能具道。至如齊、隋間讒譖事,耳目所接者,略與公等言之。斛律明月,齊朝良將,威震敵國,周家每歲斲汾河冰,慮齊兵之西渡。及明月祖孝徵讒搆伏誅,周人始有吞齊之意。高熲有經國大才,爲隋文帝贊成霸業,知國政者二十餘載,天下賴以康寧。文帝惟婦言是聽,特令擯斥,及爲煬帝所殺,刑政由是衰壞。又隋太子撫軍監國,凡二十年間,固亦早有定分,楊素欺主罔上,賊害良善,使父子之道一朝滅於天性。逆亂之源,自此開矣。隋文既混淆嫡庶,竟禍及其身,社稷尋亦覆敗。古人云『代亂則讒勝』,誠非妄言。朕每防微杜漸,用絶讒搆之端,猶恐心力所不至,或不能覺悟。前史云:『猛獸處山林,藜藿爲之不採;直臣在朝廷,姦邪爲之寢謀。』此實朕所望於羣公也。」魏徵曰:「云:『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云:『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又孔子『惡利口之覆邦家』,蓋爲此也。臣嘗觀自古有國有家者,若曲受讒譖,妄害忠良,必宗廟丘墟,市朝霜露矣。願陛下深慎之!」

<C23.2>165	尚書右僕射杜如晦奏言:「監察御史陳師合拔士論,兼言人之思慮有限,一人不可總知數職,以論臣等。」太宗戴胄曰:「朕以至公理天下,今任玄齡如晦,非爲勳舊,以其有才故也。此人妄事毁謗,止欲離間我君臣。昔蜀後主昏弱,齊文宣狂悖,然國稱理者,以任諸葛亮楊遵彥不猜之故也。朕今任如晦等,亦復如此。」於是流師合嶺外

<C23.3>166	貞觀中太宗房玄齡杜如晦曰:「朕聞自古帝王上合天心,以致太平者,皆股肱之力。朕比開直言之路者,庶知冤屈,欲聞規諫。所有上封事人,多告訐百官,細無可採。朕歷選前王,但有君疑於臣,則下情不能上達,欲求盡忠極慮,何可得哉?而無識之人,務行讒毁,交亂君臣,殊非益國。自今已後,有上書訐人小惡者,朕當以讒人之罪罪之。」

<C23.4>167	魏徵秘書監,有告謀反者,太宗曰:「魏徵,昔吾之讎,只以忠於所事,吾遂拔而用之,何乃妄生讒構?」竟不問,遽斬所告者。

<C23.5>168	貞觀十年,權貴有疾魏徵者,每言於太宗曰:「魏徵凡所諫諍,委曲反覆,不從不止,竟欲以陛下爲幼主,不同於長君。」太宗曰:「朕是達官子弟,少不學問,唯好弓馬。至於起義,即有大功。既封爲王,偏蒙寵愛。理道政術,都不留心,亦非所解。及爲太子,初入東宫,思安天下,欲克己爲理。唯魏徵王珪導我以禮義,弘我以政道。我勉强從之,大覺其利益,力行不息,以致今日安寧,並是魏徵等之力。所以特加禮重,每事聽從,非私之也。」言者乃慚而止,太宗呵而出之。

<C23.6>169	貞觀十一年長安縣霍行斌告變,言尚書右丞魏徵預事。太宗覽之,謂侍臣曰:「此言太無由緒,並不須問,行斌宜付所司理罪。」曰:「臣蒙近侍,未以善聞,而有大逆之名,罪合萬死。縱陛下曲垂矜照,臣將何以自安?」請鞠。尋仍頓首拜謝。太宗曰:「卿累仁積行,朕所悉知。愚人相謗,豈能由己,不須致謝。」

<C23.7>170	太宗房玄齡等曰:「昨日皇甫德參上書,言朕修營洛州宫殿是勞民也,收地租是厚斂也,俗高髻是宫中所化也。觀此人心,必欲使國家不役一人,不收一租,宫人皆無髪,乃稱其意耳。」魏徵進曰:「賈誼漢文之時,上書云『可爲痛哭者三,可爲長嘆息者五。』自古上書,率多激切。若不激切,則不能起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訕謗,所謂狂夫之言,聖人擇焉,唯在陛下裁察,不可責也。」太宗曰:「朕初欲責此人,但已許進直言。若責之,則於後誰敢言?」賜絹二十匹,令歸。

<C23.8>171	貞觀十六年太宗諫議大夫褚遂良曰:「卿兼知起居,比來記我行事善惡否?」遂良曰:「史官之設,君舉必書。善既必書,過亦無隱。」太宗曰:「朕今勤行三事,亦望史官不書吾惡。一則鑒前代敗事,以爲元龜;二則進用善人,共成政道;三則斥棄羣小,不聽讒言。吾能守之,終不轉也。」

論悔過第二十四
<C24.1>172	貞觀二年太宗房玄齡曰:「爲人大須學問。朕往爲羣凶未定,東西征討,躬親戎事,不暇讀書。比來四海安静,身處殿堂,不能自執書卷,使人讀而聽之。君臣父子,政教之道,並在書内。古人云:『不學,墻面,莅事惟煩。』不徒言也。却思少小時行事,大覺非也。」

<C24.2>173	貞觀中太子承乾多不修法度,魏王尤以才能爲太宗所重,特詔移居武德殿魏徵上疏諫曰:「此殿在内,處所寬閑,參奉往來,實爲穩近。但魏王既是陛下愛子,陛下須使知定分,常保安全,每事抑其驕奢,不處嫌疑之地也。今移居此殿,使在東宫之西。海陵昔居,時人以爲不可,雖時移事異,猶恐人之多言。又王之本心,亦不寧息,既能以寵爲懼,伏願成人之美。」太宗曰:「朕幾不思量,大是錯誤。」遂遣歸於本第。

<C24.3>174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等曰:「齊文宣何如人君?」魏徵對曰:「非常顛狂,然與人共争道理,自知短屈,即能從之。臣聞齊時魏愷先任青州長史,嘗使梁,還除光州長史,不就。楊遵彦奏之,文宣帝大怒,召而責之。愷曰:『先任青州大藩長史,今有使勞,更無罪過,反授小州,所以不就。』乃顧謂遵彦曰:『此漢有理。』因命捨之。」太宗曰:「往者盧祖尚不肯受官,朕遂殺之。文宣帝雖復癲狂,尚能容忍此一事,朕所不如也。祖尚不受處分,雖失人臣之禮,朕即可殺之,大是傷急。一死不可再生,悔無所及,宜復其故官蔭。」

<C24.4>175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人情之至痛者,莫過乎喪親也。故孔子云:『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自天子達於庶人也。』又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近代帝王遂行不逮漢文以日易月之制,甚乖於禮典。朕昨見徐幹中論復三年喪篇,義理甚精審,深恨不早見此書。所行大疏略,但知自咎自責,追悔何及!」因悲泣久之。

<C24.5>176	貞觀十八年太宗謂侍臣曰:「夫人臣之對帝王,多承意順旨,甘言取容。朕今欲聞己過,卿等皆可直言。」散騎常侍劉洎對曰:「陛下每與公卿論事,及有上書者,以其不稱旨,或面加詰難,無不慚退,恐非誘進直言之道。」太宗曰:「朕亦悔有此問,卿言是也,當爲卿改之。」

論奢縱第二十五
<C25.1>177	貞觀二年太宗黄門侍郎王珪曰:「隋開皇十四年大旱,人多飢乏。是時倉庫盈溢,竟不許賑給,乃令百姓逐糧。隋文不憐百姓而惜倉庫,比至末年,計天下儲積,得供五六十年。煬帝恃此富饒,所以奢華無道,遂致滅亡。煬帝失國,亦由其父。凡理國者,務積於人,不在盈其倉庫。古人云:『百姓不足,君孰與足。』但使倉庫可備凶年,此外何煩儲蓄!後嗣若賢,自能保其天下;如其不肖,多積倉庫,徒益其奢侈,危亡之本也。」

<C25.2>178	貞觀七年太宗郭孝恪西州道行軍總管,率步騎三千人出銀山道以伐焉耆。夜往掩襲其城,破之,虜其王龍突騎支太宗謂侍臣曰:「計八月中旬郭孝恪發去,至廿日應到,必以廿二日破焉耆,當馳使報。朕計其行程,今日應有好消息。」言未訖而驛騎至,云孝恪已破焉耆太宗悦。及征龜兹,以孝恪崑丘道副大總管。破其都城,留孝恪守之,餘軍分道别進。城外未賓,孝恪因乃出營於外,有龜兹人來謂孝恪曰:「那利我之國相,人心素歸,今亡在野,必思爲變。城中之人頗有異志,公其備之。」孝恪不以爲虞。那利等果率衆萬餘,私與城内降胡相知表裏爲應。孝恪失於警候,賊入城鼓譟,孝恪始覺之,爲胡矢所中而死。孝恪性奢侈,家之僕妾以及器玩,務極鮮華。雖在軍中,床榻什器,皆飾以金玉,仍以金牀、華帳完具,以遺行軍大總管阿史那社爾,社爾一無所受。太宗聞之,乃曰:「二將何優劣之不同也。郭孝恪今爲寇虜所屠,可謂自招伊咎耳。」

<C25.3>179	貞觀九年太宗魏徵曰:「頃讀周、齊史,末代亡國之主,爲惡多相類也。齊主深好奢侈,所有府庫,用之略盡,乃至關市無不税斂。朕常謂此輩猶如饞人自食其身,肉盡必死。人君賦斂不已,百姓既弊,其君亦亡,齊主即是也。然天元齊主,若爲優劣?」對曰:「二主亡國雖同,其行則别。齊主懦弱,政出多門,國無綱紀,遂至滅亡。天元立性凶而强,威福在己,亡國之事,皆在其身。以此論之,齊主爲劣。」

<C25.4>180	貞觀十一年太宗令所司造金銀器物五十事,侍御史馬周上疏曰:
	臣歷觀前代,自夏、殷、周及漢氏之有天下,傳祚相繼,多者八百餘年,少者猶四五百年,皆爲積德累業,恩結於人心。豈無僻王,賴前哲以免。自魏、晉已還,降及周、隋,多者不過五六十年,少者纔二三十年而亡,良由創業之君不務廣恩化,當時僅能自守,後無遺德可思,故傳嗣之主政教少衰,一夫大呼而天下土崩矣。今陛下雖以大功定天下,而積德日淺,固當思崇之道,廣施德化,使恩有餘地,爲子孫立萬代之基,豈欲但令政教無失,以持當年而已。且自古明王聖主,雖因人設教,寬猛隨時,而大要以節儉於身、恩加於人二者是務。故其下愛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此其所以卜祚遐長而禍亂不作也。
	今百姓承喪亂之後,比於隋時纔十分之一,而供官徭役,道路相繼,兄去弟還,首尾不絶,遠者往來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略無休時。陛下雖每有恩詔令其减省,而有司作既不廢,自然須人,徒行文書,役之如故。臣每訪問,四五年來,百姓頗有怨嗟之言,以陛下不存養之。昔茅茨土階,惡衣菲食,如此之事,臣知不復可行於今。漢文帝惜百金之費,輟露臺之役,集上書囊,以爲殿帷,所幸夫人,衣不曳地。至景帝以錦繡纂組妨害女工,特詔除之,所以百姓安樂。至孝武帝雖窮奢極侈,而承遺德,故人心不動。向使高祖之後,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此於時代差近,事迹可見。今京師益州諸處營造從奉器物,并諸王妃主服飾,議者皆不以爲儉。臣聞昧旦不顯,後世猶怠,作法於理,其弊猶亂。陛下少處人間,知百姓辛苦,前代成敗,目所親見,尚猶如此,而皇太子生長深宫,不更外事,即萬歲之後,固聖慮所當憂也。
	臣竊尋往代以來成敗之事,但有黎庶怨叛,聚爲盗賊,其國無不即滅,人主雖欲改悔,未有重能安全者。凡修政教,當修之於可修之時,若事變一起而後悔之,則無益也。故人主每見前代之亡,則知其政教之所由喪,而皆不知其身之有失。是以殷紂夏桀之亡,而亦笑殷紂之滅。隋帝大業之初,又笑周、齊之失國。然今之視隋煬帝,亦猶煬帝之視周、齊也。故京房漢元帝云:「臣恐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古。」此言不可不戒也。
	往者貞觀之初,率土霜儉,一匹絹纔得粟一斗,而天下怡然。百姓知陛下甚憂憐之,故人人自安,曾無謗讟。自五六年來,頻歲豐稔,一匹絹得十餘石粟,而百姓皆以陛下不憂憐之,咸有怨言。又今所營爲者,頗多不急之務故也。自古以來,國之興亡不由蓄積多少,唯在百姓苦樂。且以近事驗之,隋家貯洛口倉,而李密因之;東京積布帛,王世充據之;西京府庫,亦爲國家之用,至今未盡。向使洛口東都無粟帛,即世充李密未必能聚大衆。但貯積者固是國之常事,要當人有餘力而後收之。若人勞而强斂之,竟以資寇,積之無益也。然儉以息人,貞觀之初,陛下已躬爲之,故今行之不難也。爲之一日,則天下知之,式歌且舞矣。若人既勞矣,而用之不息,儻中國被水旱之災,邊方有風塵之警,狂狡因之竊發,則有不可測之事,非徒聖躬旰食晏寢而已。若以陛下之聖明,誠欲勵精爲政,不煩遠求上古之術,但及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
	太宗曰:「近令造小隨身器物,不意百姓遂有嗟怨,此則朕之過誤。」乃命停之。

論貪鄙第二十六
<C26.1>181	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人有明珠,莫不貴重,若以彈雀,豈非可惜?况人之性命甚於明珠,見金銀錢帛不懼刑網,徑即受納,乃是不惜性命。明珠是身外之物,尚不可彈雀,何况性命之重,乃以博財物耶?羣臣若能備盡忠直,益國利人,則官爵立至。皆不能以此道求榮,遂妄受錢物,臟賄既露,其身亦殞,實爲可笑。帝王亦然,恣情放逸,勞役無度,信任羣小,疏遠忠正,有一於此,豈不滅亡?隋煬帝奢侈自賢,身死匹夫之手,亦爲可笑。」

<C26.2>182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嘗謂貪人不解愛財也,至如内外官五品以上,禄秩優厚,一年所得,其數自多。若受人財賄,不過數萬,一朝彰露,禄秩削奪,此豈是解愛財物?規小得而大失者也。昔公儀休性嗜魚,而不受人魚,其魚長存。且爲主貪,必喪其國;爲臣貪,必亡其身。云:『大風有隧,貪人敗類。』固非謬言也。昔秦惠王欲伐蜀,不知其逕,乃刻五石牛,置金其後。蜀人見之,以爲牛能便金,蜀王使五丁力士拖牛入蜀,道成。秦師隨而伐之,蜀國遂亡。漢大司農田延年臟賄三千萬,事覺自死。如此之流,何可勝記!朕今以蜀王爲元龜,卿等亦須以延年爲覆轍也。」

<C26.3>183	貞觀四年太宗謂公卿曰:「朕終日孜孜,非但憂憐百姓,亦欲使卿等長守富貴。天非不高,地非不厚,朕常兢兢業業,以畏天地。卿等若能小心奉法,常如朕畏天地,非但百姓安寧,自身常得驩樂。古人云:『賢者多財損其志,愚者多財生其過。』此言可以爲深誡。若徇私貪濁,非止壞公法、損百姓,縱事未發聞,中心豈不恒恐懼?恐懼既多,亦有因而致死。大丈夫豈得苟貪財物,以害身命,使子孫每懷愧耻耶?卿等宜深思此言。」

<C26.4>184	貞觀四年濮州刺史龐相壽貪濁有聞,追還解任。殿庭自陳,幕府舊左右,實不貪濁。太宗矜之,使舍人謂之曰:「爾是我舊左右,我極哀矜爾。爾取他錢物,祗應爲貧。今賜爾絹一百匹,還向任所,更莫作罪過。」魏徵進而言曰:「相壽貪濁,遠近所知。今以故舊私情赦其貪濁之罪,加以厚賞,還令復任。相壽性識未知愧耻,幕府左右其數甚多,人人皆恃恩私,足使爲善者懼。」太宗欣然納之,使引相壽於前,親謂之曰:「我昔爲王,爲一府作主。今爲天子,爲四海作主。既爲四海主,不可偏與一府恩澤。向欲令爾重任,左右以爲若爾得重任,必使爲善者皆不用心。今既以左右所言爲是,便不得申我私意,且放爾歸。」乃賜雜物而遣之,相壽亦辭,流涕而去。

<C26.5>185	貞觀六年右衛將軍陳萬福九成宫,違法取驛家麩數石。太宗賜其麩,令自負出以耻之。

<C26.6>186	貞觀十年治書侍御史權萬紀上言:「二州諸山大有銀坑,採之極是利益,每歲可得錢數百萬貫。」太宗曰:「朕貴爲天子,是事無所少之。惟須納嘉言、進善事,有益於百姓者。且國家賸得數百萬貫錢,何如得一有才行人?不見卿推賢進善之事,又不能按舉不法,震肅權豪,惟道税鬻銀坑以爲利益。昔抵璧於山林,投珠於淵谷,由是崇名美號,見稱千載。後漢二帝好利賤義,爲近代庸暗之主,卿遂欲將我比耶?」是日敕放令還第。

<C26.7>187	岑文本中書令,宅卑陋,無帷帳之飾,有勸其營産業者,文本嘆曰:「吾本漢南一布衣耳,竟無汗馬之勞,徒以文墨,致位中書令,斯亦極矣。荷俸禄之重,爲懼已多,更得言産業乎?」言者嘆息而退。

<C26.8>188	户部尚書戴胄卒,太宗以其居宅弊陋,祭享無所,令有司特爲之造廟。

<C26.9>189	温彦博尚書右僕射,家貧無正寢,及薨,殯於旁室。太宗聞而嗟嘆,遽命所司爲造堂,厚加賻贈。

<C26.10>190	魏徵宅内,先無正堂,及遇疾,太宗時欲造小殿,而輟其材爲營構,五日而就。遣中使齎素褥布被而賜之,以遂其所尚。

<C26.11>191	貞觀七年太宗蒲州刺史趙元楷課父老服黄紗單衣,迎謁路左,盛飾廨宇,修營樓雉以求媚。又潜飼羊百餘口,魚數千頭,將饋貴戚。太宗知而數之曰:「朕巡省,經歷數州,凡有所須,皆資官物。卿飼羊養魚,雕飾院宇,此乃亡隋弊俗,不可復行。當識朕心,改卿舊態。」以元楷在隋邪佞,故太宗發此言以戒之。元楷慚懼,數日不食而卒。

<C26.12>192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古人云:『鳥棲於林,猶恐其不高,復巢於木末;魚藏於泉,猶恐其不深,復穴於窟下。然而爲人所獲者,皆由貪餌故也。』今人臣受任,居高位,食厚禄,當須履忠正,蹈公清,則無災害,長守富貴矣。古人云:『禍福無門,惟人所召。』然陷其身者,皆爲貪冒財利,與夫魚鳥何以異哉?卿等宜思此語,用爲鑒誡。」

崇儒學第二十七
<C27.1>193	太宗初踐祚,即於正殿之左弘文館,精選天下文儒,令以本官兼署學士,給以五品珍膳,更日宿直。聽朝之隙,引入内殿,討論墳典,商略政事,或至夜分乃罷。又詔勳賢三品已上子孫,爲弘文館學生

<C27.2>194	貞觀二年,詔停以周公爲先聖,始立孔子廟堂國學,稽式舊典,以仲尼爲先聖,顔子爲先師,而邊豆干戚之容,始備于兹矣。是歲大徵天下儒士,賜帛給傳,令詣京師,擢以不次,布在廊廟者甚衆。學生通一大經已上,咸得署吏。國學增築學舍四百餘間,國子太學四門廣文亦增置生員,其書、算各置博士學生,以備衆藝。自玄武門屯營飛騎,亦給博士,授以經業。有能通經者,聽預貢舉。太宗又數幸國學,令祭酒司業博士講論,畢,各賜以束帛。四方儒生負書而至者,蓋以千數。俄而吐蕃高昌高麗新羅等諸夷酋長,亦遣子弟請入于學。於是國學之内,鼓篋升講筵者,幾至萬人,儒學之盛,古昔未有也。

<C27.3>195	貞觀十四年詔曰:「梁皇侃褚仲都,周熊安生沈重,陳沈文阿周弘正張譏,隋何妥劉炫等,並前代名儒,經術可紀。加以所在學徒,多行其講疏,宜加優異,以勸後生。可訪其子孫見在者,録姓名奏聞。」二十一年又詔曰:「左丘明卜子夏公羊高穀梁赤伏勝高堂生戴聖毛萇孔安國劉向鄭衆杜子春馬融盧植鄭玄服虔何休王肅王弼杜預范甯等二十有一人,並用其書,垂於國胄。既行其道,理合褒崇,自今有事於太學,可並配享尼父廟堂。」其尊儒重道如此。

<C27.4>196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爲政之要,惟在得人,用非其才,必難致理。今所任用,必須以德行、學識爲本。」諫議大夫王珪曰:「人臣若無學業,不能識前言往行,豈堪大任。漢昭帝時,有人詐稱衛太子,聚觀者數萬人,衆皆致惑。雋不疑斷以蒯聵之事。昭帝曰:『公卿大臣,當用經術明於古義者,此則固非刀筆俗吏所可比擬。』」太宗曰:「信如卿言。」

<C27.5>197	貞觀四年太宗以經籍去聖久遠,文字訛謬,詔前中書侍郎顔師古秘書省考定五經。及功畢,復詔尚書左僕射房玄齡集諸儒重加詳議。時諸儒傳習師説,舛謬已久,皆共非之,異端蜂起。師古輒引晉、宋已來古本,隨方曉答,援據詳明,皆出其意表,諸儒莫不嘆服。太宗稱善者久之,賜帛五百匹,加授通直散騎常侍,頒其所定書於天下,令學者習焉。太宗又以儒學多門,章句繁雜,詔師古國子祭酒孔穎達等諸儒,撰定五經疏義,凡一百八十卷,名曰五經正義,付國學施行。

<C27.6>198	太宗嘗謂中書令岑文本曰:「夫人雖稟定性,必須博學以成其道,亦猶蜃性含水,待月光而水垂;木性懷火,待燧動而焰發;人性含靈,待學成而爲美。是以蘇秦刺股,董生垂帷。不勤道藝,則其名不立。」文本曰:「夫人性相近,情則遷移,必須以學飾情,以成其性。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所以古人勤於學問,謂之懿德。」

論文史第二十八
199	貞觀初太宗監修國史房玄齡曰:「比見前、後漢史載録楊雄甘泉羽獵司馬相如子虚上林班固兩都等賦,此既文體浮華,無益勸誡,何假書之史策?其有上書論事,詞理切直,可裨於政理者,朕從與不從皆須備載。」

<C28.2>200	貞觀十一年著作佐郎鄧隆表請編次太宗文章爲集。太宗謂曰:「朕若制事出令,有益於人者,史則書之,足爲不朽。若事不師古,亂政害物,雖有詞藻,終貽後代笑,非所須也。只如梁武帝父子及陳後主隋煬帝,亦大有文集,而所爲多不法,宗社皆須臾傾覆。凡人主惟在德行,何必要事文章耶?」竟不許。

<C28.3>201	尚書左僕射房玄齡侍中魏徵散騎常侍姚思廉太子右庶子李百藥孔穎達中書侍郎岑文本禮部侍郎令狐德棻舍人許敬宗等,以貞觀十年撰成周、齊、梁、陳、隋等五代史奏上。太宗勞之曰:「良史善惡必書,足爲懲勸。秦始皇奢侈無度,志在隱惡,焚書坑儒,用緘談者之口。隋煬帝志在隱惡,雖曰好學,招集天下學士,全不禮待,竟不能修得歷代一史。數百年事,殆將泯絶。朕今欲見近代人主善惡,以爲身誡,故令公等修之,遂能成五代之史。深副朕懷,極可嘉尚。」於是進級班賜,各有差降。

<C28.4>202	貞觀十三年褚遂良諫議大夫,兼知起居注太宗問曰:「卿比知起居,書何等事?大抵於人君得觀見否?朕欲見此注記者,將却觀所爲得失以自警戒耳!」遂良曰:「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以記人君言行,善惡必書,庶幾人主不爲非法,不聞帝王躬自觀史。」太宗曰:「朕有不善,卿必記耶?」遂良曰:「臣聞守道不如守官,臣職當載筆,何不書之。」黄門侍郎劉洎進曰:「人君有過失,如日月之蝕,人皆見之。設令遂良不記,天下之人皆記之矣。」

<C28.5>203	貞觀十四年太宗房玄齡曰:「朕每觀前代史書,彰善癉惡,足爲將來規誡。不知自古當代國史,何因不令帝王親見之?」對曰:「國史既善惡必書,庶幾人主不爲非法。止應畏有忤旨,故不得見也。」太宗曰:「朕意殊不同古人。今欲自看國史者,若有善事,固不須論;若有惡事,亦欲以爲鑒誡,使得自修改耳。卿可撰録進來。」玄齡等遂删略國史爲編年體,撰高祖太宗實録各二十卷,表上之。太宗六月四日事,語多微文,乃謂玄齡曰:「昔周公而周室安,季友叔牙而魯國寧,朕之所爲,義同此類,蓋所以安社稷、利萬人耳。史官執筆,何煩有隱?宜即改削浮詞,直書其事。」侍中魏徵奏曰:「臣聞人主位居尊極,無所忌憚,惟有國史,用爲懲惡勸善。書不以實,後嗣何觀?陛下今遣史官正其辭,雅合至公之道。」

論禮樂第二十九
<C29.1>204	太宗初即位,謂侍臣曰:「準禮,名,終將諱之。前古帝王,亦不生諱其名,故周文王周詩云:『克昌厥後。』春秋魯莊公十六年書:『齊侯宋公同盟于。』唯近代諸帝,皆妄爲節制,特令生避其諱,理非通允,宜有改張。」因詔曰:「依,二名義不偏諱。尼父達聖,非無前指。近世以來,曲爲節制,兩字兼避,廢闕已多,率意而行,有違經誥。今宜依據禮典,務從簡約,仰效先哲,垂法將來。其官號人名,及公私文籍,有『世』及『民』兩字不連讀,並不須避。」

<C29.2>205	貞觀二年中書舍人高季輔上疏曰:「竊見密王元曉等俱是懿親,陛下友愛之懷,義高古昔,分以車服,委以藩維,須依禮儀,以副瞻望。比見帝子拜諸叔,諸叔即亦答拜,王爵既同,家人有禮,豈合如此顛倒昭穆?伏願一垂訓誡,永循彝則。」太宗乃詔元曉等,不得答吴王魏王兄弟拜。

<C29.3>206	貞觀四年太宗謂侍臣曰:「比聞京城士庶居父母喪者,乃有信巫書之言,辰日不哭,以此辭於吊問,拘忌輟哀,敗俗傷風,極乖人理。宜令州縣教導,齊之以禮典。」

<C29.4>207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佛道設教,本行善事,豈遣僧尼道士等妄自尊崇,坐受父母之拜,損害風俗,悖亂禮經,宜即禁斷,仍令致拜於父母。」

<C29.5>208	貞觀六年太宗尚書左僕射房玄齡曰:「比有山東崔、盧、李、鄭四姓,雖累葉陵遲,猶恃其舊地,好自矜大,稱爲士大夫。每嫁女他族,必廣索聘財,以多爲貴,論數定約,同於市賈,甚損風俗,有紊禮經。既輕重失宜,理須改革。」乃詔吏部尚書高士廉御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岑文本禮部侍郎令狐德棻等,刊正姓氏,普責天下譜諜,兼據憑史、傳,剪其浮華,定其真僞,忠賢者褒進,悖逆者貶黜,撰爲氏族志士廉等及進定氏族等第,遂以崔幹爲第一等。太宗謂曰:「我與山東崔、盧、李、鄭,舊既無嫌,爲其世代衰微,全無官宦,猶自云士大夫。婚姻之際,則多索錢物。或才識庸下,而偃仰自高,販鬻松檟,依託富貴,我不解人間何爲重之?且士大夫有能立德立功,爵位崇重,善事君父,忠孝可稱;或道義素高,學藝通博,此亦足爲門户,可謂天下士大夫。今崔、盧之屬,唯矜遠葉衣冠,寧比當朝之貴?公卿已下,何假多輸錢物,兼與他氣勢,向聲背實,以得爲榮。我今定氏族者,誠欲崇樹今朝冠冕,何因崔幹猶爲第一等,只看卿等不貴我官爵耶!不須論數代已前,止取今日官品、人才作等級,宜一量定,用爲永則。」遂以崔幹爲第三等。至十二年書成,凡百卷,頒於天下。
	又詔曰:「氏族之盛,實繫於冠冕;婚姻之道,莫先於仁義。自有魏失御,齊氏云亡,市朝既遷,風俗陵替。燕、趙古姓,多失衣冠之緒;齊、韓舊族,或乖德義之風。名不著於州閭,身未免於貧賤,自號膏粱之胄,不敦匹敵之儀,問名唯在於竊貲,結褵必歸於富室。乃有新官之輩,豐財之家,慕其祖宗,競結婚媾,多納貨賄,有如販鬻。或自貶家門,受屈辱於姻婭;或矜其舊望,行無禮於舅姑。積習成俗,迄今未已,既紊人倫,實虧名教。朕夙夜兢惕,憂勤政道,往代蠹害,咸已懲革,唯此弊風,未能盡變。自今已後,明加告示,使識嫁娶之序,務合典禮,稱朕意焉。」

<C29.6>209	禮部尚書王珪敬直,尚太宗南平公主曰:「有婦見舅姑之儀,自近代風俗弊薄,公主出降,此禮皆廢。主上欽明,動循法制,吾受公主謁見,豈爲身榮,所以成國家之美耳。」遂與其妻就位而坐,令公主親執笲,行盥饋之道,禮成而退。太宗聞而稱善。是後公主下降有舅姑者,皆遣備行此禮。

<C29.7>210	貞觀十二年太宗謂侍臣曰:「古者諸侯入朝,有湯沐之邑,芻禾百車,待以客禮。晝坐正殿,夜設庭燎,思與相見,問其勞苦。又漢家京城,亦爲諸郡立邸舍。頃聞考使京師者,皆賃房以坐,與商人雜居,纔得容身而已。既待禮之不足,必是人多怨嘆,豈肯竭情於共理哉!」乃令就京城閑坊,爲諸州考使各造邸第。及成,太宗親幸觀焉。

<C29.8>211	貞觀十三年禮部尚書王珪奏言:「準令,三品已上,遇親王於路,不合下馬。今皆違法申敬,有乖朝典。」太宗曰:「卿輩欲自崇貴,卑我兒子耶?」魏徵對曰:「漢、魏已來,親王班皆次三公下。今三品天子六尚書九卿,爲王下馬,王所不宜當也。求諸故事,則無可憑;行之於今,又乖國憲,理誠不可。」帝曰:「國家立太子者,擬以爲君。人之修短,不在老幼。設無太子,則母弟次立。以此而言,安得輕我子耶!」又曰:「殷人尚質,有兄終弟及之義。自周以降,立嫡必長,所以絶庶孽之窺窬,塞禍亂之源本。爲國家者,所宜深慎。」太宗遂可王珪之奏。

<C29.9>212	貞觀十四年特進魏徵上疏曰:
	臣聞君爲元首,臣作股肱,齊契同心,合而成體,體或不備,未有成人。然則首雖尊高,必資手足以成體;君雖明哲,必藉股肱以致理。故云:「人以君爲心,君以人爲體,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然則委棄股肱,獨任胸臆,具體成理,非所聞也。
	夫君臣相遇,自古爲難。以石投水,千載一合,以水投石,無時不有。其能開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内盡心膂,外竭股肱,和若鹽梅,固同金石者,非惟高位厚秩,在於禮之而已。昔周文王遊於鳳凰之墟,襪系解,顧左右莫可使者,乃自結之。豈周文之朝盡爲俊乂,聖明之代獨無君子哉?但知與不知,禮與不禮耳!是以伊尹有莘之媵臣,韓信項氏之亡命,殷湯致禮,定王業於南巢漢祖登壇,成帝功於垓下。若夏桀不棄於伊尹項王垂恩於韓信,寧肯敗已成之國爲滅亡之虜乎?又微子,骨肉也,受茅土於宋;箕子,良臣也,陳洪範仲尼稱其仁,莫有非之者。禮記稱:「魯穆公問於子思曰:『爲舊君反服,古歟?』子思曰:『古之君子,進人以禮,退人以禮,故有爲舊君反服之禮也。今之君子,進人若將加諸膝,退人若將墜諸泉。毋爲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禮之有?』」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子對曰:「有難不死,出亡不送。」曰:「裂地以封之,疏爵而待之,有難不死,出亡不送,何也?」晏子曰:「言而見用,終身無難,臣何死焉?諫而見從,終身不亡,臣何送焉?若言不見用,有難而死,是妄死也。諫不見從,出亡而送,是詐忠也。」春秋左氏傳曰:「崔杼齊莊公晏子立於崔氏之門外,其人曰:『死乎?』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爲社稷死,則死之,爲社稷亡,則亡之。若爲己死,而爲己亡,非其親暱,誰敢任之。』門啓而入,枕尸股而哭,興,三踴而出。」孟子曰:「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腹心;君視臣如犬馬,臣視君如國人;君視臣如土芥,臣視君如寇讎。」雖臣之事君無有二志,至於去就之節,尚緣恩之薄厚,然則爲人上者,安可以無禮於下哉!
	竊觀在朝羣臣,當樞機之寄者,或地鄰齊、晉,或業預經綸,並立事立功,皆一時之選,處之衡軸,爲任重矣。任之雖重,信之未篤;信之不篤,則人或自疑;人或自疑,則心懷苟且;心懷苟且,則節義不立;節義不立,則名教不興;名教不興,而可與固太平之基、保七百之祚,未之有也。又聞國家重惜功臣,不念舊惡,方之前聖,一無所間。然但寬於大事,急於小罪,臨時責怒,未免愛憎之心,不可以爲政。君嚴其禁,臣或犯之,况上啓其源,下必有甚,川壅而潰,其傷必多,欲使凡百黎元,何所措其手足!此所謂君開一源,下生百端,百端之變,無不動亂者也。禮記曰:「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則爲善者必懼;愛而不知其惡,則爲惡者實繁。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然則古人之震怒,將以懲惡,當今之威罰,所以長姦,此非之心也,非之事也。曰:「撫我則后,虐我則讎。」孫卿子曰:「君,舟也。人,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孔子曰:「魚失水則死,水失魚猶爲水也。」故戰戰慄慄,日慎一日。安可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慮之乎?
	夫委大臣以大體,責小臣以小事,爲國之常也,爲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職,則重大臣而輕小臣;至於有事,則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輕,疑其所重,將求至治,其可得乎?又政貴有恒,不求屢易。今或責小臣以大體,或責大臣以小事,小臣乘非其據,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過獲罪,小臣或以大體受罰。職非其位,罰非其罪,欲其無私,求其盡力,不亦難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責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細過,刀筆之吏,順旨承風,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陳也,則以爲心不伏辜;不言也,則以爲所犯皆實。進退惟谷,莫能自明。莫能自明,則苟求免禍;大臣苟免,則譎詐萌生。譎詐萌生;則矯僞成俗;矯僞成俗,則不可以臻至理矣!
	又委任大臣,欲其盡力,每官有闕,責其取人。或言所知,則以爲私意;有所避忌,則以爲不盡。若舉得其人,何嫌於故舊;若舉非其任,何貴於疏遠。待之未盡誠信,何以責其忠恕哉!臣雖或有失之,君亦未爲得也。夫上之不信於下,必以爲下無可信矣。若必下無可信,則上亦有可疑矣!云:「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上下相疑,則不可以言至理矣。當今羣臣之内,遠在一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臣竊思度,未見其人。夫以四海之廣,士庶之衆,豈無一二可信之人哉?蓋信之則無不可信者,疑之則無可信者,豈獨臣之過乎?夫以一介庸夫結爲交友,以身相許,死且不渝,况君臣契合,實同魚水。若君爲,臣爲,豈有遇一事則變志,見小利則易心哉!此雖下之立忠未能明著,亦由上懷不信,待之過薄之所致也。此豈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乎?以陛下之聖明,以當今之功業,誠能博求時俊,上下同心,則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夏、殷、周、漢,夫何足數。」
	太宗深嘉納之,賜駿馬一匹。

<C29.10>213	貞觀十四年太宗禮官曰:「同爨尚有緦麻之恩,而嫂叔無服。又舅之與姨,親疏相似,而服紀有殊,未爲得禮,宜集學者詳議。餘有親重而服輕者,亦附奏聞。」是月尚書八座禮官定議曰:
	臣竊聞之,禮所以决嫌疑、定猶豫、别同異、明是非者也。非從天降,非從地出,人情而已矣。人道所先,在乎敦睦九族。九族敦睦,由乎親親,以近及遠。親屬有等差,故喪紀有降殺,隨恩之薄厚,皆稱情以立文。原夫舅之與姨,雖爲同氣,推之於母,輕重相懸。何則?舅爲母之本宗,姨乃外戚他姓,求之母族,姨不與焉,考之經史,舅誠爲重。故周王念齊,是稱舅甥之國;秦伯懷晉,實切渭陽之詩。今在舅服止一時之情,爲姨居喪五月,徇名喪實,逐末棄本。此古人之情,或有未達,所宜損益,實在兹乎。
	禮記曰:「兄弟之子猶子也,蓋引而進之也。嫂叔之不服,蓋推而遠之也。」禮,繼父同居則爲之期,未嘗同居則不爲服。從母之夫,舅之妻,二夫人相爲服。或曰「同爨緦麻」。然則繼父且非骨肉,服重由乎同爨,恩輕在乎異居。固知制服雖繫於名,蓋亦緣恩之厚薄者也。或有長年之嫂,遇孩童之叔,劬勞鞠養,情若所生,分飢共寒,契闊偕老,譬同居之繼父,方他人之同爨,情義之深淺,寧可同日而言哉!在其生也,乃愛同骨肉;於其死也,則推而遠之。求之本源,深所未喻。若推而遠之爲是,則不可生而共居;生而共居爲是,則不可死同行路。重其生而輕其死,厚其始而薄其終,稱情立文,其義安在?且事嫂見稱,載籍非一。鄭仲虞則恩禮甚篤,顔弘都則竭誠致感,馬援則見之必冠,孔伋則哭之爲位。此並躬踐教義,仁深孝友,察其所行之旨,豈非先覺者歟?但于時上無哲王,禮非下之所議,遂使深情鬱於千載,至理藏於萬古,其來久矣,豈不惜哉!
	今陛下以爲尊卑之叙,雖焕乎已備;喪紀之制,或情禮未安。爰命秩宗,詳議損益。臣等奉遵明旨,觸類傍求,採摭羣經,討論傳記,或抑或引,兼名兼實,損其有餘,益其不足,使無文之禮咸秩,敦睦之情畢舉,變薄俗於既往,垂篤義於將來,信六籍所不能談,超百王而獨得者也。
	謹按曾祖父母舊服齊衰三月,請加爲齊衰五月;嫡子婦舊服大功,請加爲期;衆子婦舊服小功,今請與兄弟子婦同爲大功九月;嫂叔舊無服,今請服小功五月。其弟妻及夫兄,亦小功五月。舅舊服緦麻,請與從母同服小功。
	詔從其議。此並魏徵之詞也。

<C29.11>214	貞觀十七年十二月癸丑太宗謂侍臣曰:「今日是朕生日。俗間以生日可爲喜樂,在朕情翻成感思。君臨天下,富有四海,而追求侍養,永不可得。仲由懷負米之恨,良有以也。况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奈何以劬勞之辰,遂爲宴樂之事,甚是乖於禮度!」因而泣下久之。

<C29.12>215	貞觀二年太常少卿祖孝孫奏所定新樂。太宗曰:「禮樂之作,是聖人象物設教,以爲撙節,治政善惡,豈此之由?」御史大夫杜淹對曰:「前代興亡,實由於樂。陳將亡也,爲玉樹後庭花;齊將亡也而爲伴侣曲。行路聞之,莫不悲泣,所謂亡國之音。以是觀之,實由於樂。」太宗曰:「不然,夫音聲豈能感人?歡者聞之則悦,憂者聽之則悲。悲悦在於人心,非由樂也。將亡之政,其人必苦,然苦心所感,故聞而則悲耳。何有樂聲哀怨,能使悦者悲乎?今玉樹伴侣之曲,其聲具存,朕當爲公奏之,知公必不悲耳。」尚書右丞魏徵進曰:「古人稱,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鍾鼓云乎哉!樂在人和,不由音調。」太宗然之。

<C29.13>216	貞觀七年太常卿蕭瑀奏言:「今破陣樂舞,天下之所共傳。然美盛德之形容,尚有所未盡。前後之所破劉武周薛舉竇建德王世充等,臣願圖其形狀,以寫戰勝攻取之容。」太宗曰:「朕當四方未定,因爲天下救焚拯溺,故不獲已,乃行戰伐之事,所以人間遂有此舞,國家因兹亦制其曲。然雅樂之容,止得陳其梗概。若委曲寫之,則其狀易識。朕以見在將相,多有曾經受彼驅使者,既經爲一日君臣,今若重見其被擒獲之勢,必當有所不忍。我爲此等,所以不爲也。」蕭瑀謝曰:「此事非臣思慮所及。」

務農第三十
<C30.1>217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爲本,人以衣食爲本。凡營衣食,以不失時爲本。夫不失時者,唯在人君簡静乃可致耳。若兵戈屢動,土木不息,而欲不奪農時,其可得乎?」王珪曰:「昔秦皇漢武,外則窮極兵戈,内則崇侈宫室,人力既竭,禍難遂興,彼豈不欲安人乎?失所以安人之道也。亡隋之轍,殷鑒不遠,陛下親承其弊,知所以易之,然在初則易,終之實難。伏願慎終如始,方盡其美。」太宗曰:「公言是也。夫安人寧國,惟在於君。君無爲則人樂,君多欲則人苦,朕所以抑情損欲,尅己自勵耳。」

<C30.2>218	貞觀二年京師旱,蝗蟲大起。太宗入苑視禾,見蝗蟲掇數枚而呪曰:「人以穀爲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爾其有靈,但當食我,無害百姓。」將吞之,左右遽諫曰:「恐成疾,不可。」太宗曰:「所冀移災朕躬,何疾之避!」遂吞之。自是蝗不復爲災。

<C30.3>219	貞觀四年太宗謂諸州考使曰:「國以人爲本,人以食爲命。若禾穀不登,恐由朕不躬親所致也。故就别院種三數畝禾,時自鋤其稊莠。纔得半畝,即苦疲乏。以此思之,勞可知矣,農夫實甚辛苦。頃聞關東及諸處粟兩錢半價、米四錢價,深慮無識之人,見米賤遂惰農自安。儻遇水旱,即受飢餓。卿等至州日,每縣時遣官人就田隴間勸勵,不得令有送迎。若送迎往還,多廢農業,若此勸農,不如不去。」

<C30.4>220	貞觀五年,有司上言:「皇太子將行冠禮,宜用二月爲吉,請追兵以備儀注。」太宗曰:「今東作方興,恐妨農事,令改用十月。」太子少保蕭瑀奏言:「準陰陽家,用二月爲勝。」太宗曰:「陰陽拘忌,朕所不行,若動静必依陰陽,不顧禮義,欲求福祐,其可得乎?若所行皆遵正道,自然常與吉會。且吉凶在人,豈假陰陽拘忌?農時甚要,不可暫失。」

<C30.5>221	貞觀十六年太宗以天下粟價率計斗直五錢,其尤賤處計斗直三錢,因謂侍臣曰:「國以人爲本,人以食爲命。若禾黍不登,則兆庶非國家所有。既屬豐稔若斯,朕爲億兆人父母,安得不喜。唯欲躬務儉約,必不輒爲奢侈。朕常欲賜天下之人,皆使富貴。今省徭薄賦,不奪其時,使比屋之人,恣其耕稼,此則富矣。敦行禮讓,使鄉閭之間,少敬長、妻敬夫,此則貴矣。但令天下皆然,朕不聽管絃,不從畋獵,樂在其中矣!」

論刑法第三十一
<C31.1>222	貞觀元年,詔以犯大辟罪者,令斷其右趾。因謂侍臣曰:「前代不行肉刑久矣,今斷人右趾,意不忍爲。」諫議王珪對曰:「古行肉刑以爲輕罪,今陛下矜死之多,故設斷趾之法,損一足以全其大命,於犯者甚益矣。且見之足爲懲誡。」侍中陳叔達又曰:「古之肉刑,在死刑之外。陛下於死刑之内降從斷趾,便是以生易死,足爲寬法。」

<C31.2>223	貞觀元年太宗謂侍臣曰:「死者不可再生,用法須務存寬簡。古人云,鬻棺者,欲歲之疫,非疾於人,利於棺售故耳。今法司覆理一獄,必求深刻,欲成其考課。今作何法,得使平允?」諫議大夫王珪進曰:「但選公直良善人,斷獄允當者,增秩賜金,即姦僞自息。」詔從之。
	太宗又曰:「古者斷獄,必訊於三槐九棘之官。今三公九卿,即其職也。自今以後,大辟罪皆令中書門下四品已上及尚書九卿議之。如此,庶免冤濫。」由是至四年,斷死刑,天下二十九人,幾致刑措。

<C31.3>224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比有奴告主謀逆,此極弊法,特須禁斷。假令有謀反者,必不獨成,終將與人計之。衆計之事,必有他人論之,豈藉奴告也。自今奴告主者,皆不須受,盡令斬决。」

<C31.4>225	貞觀五年張藴古大理丞相州李好德素有風疾,言涉妖妄,詔令鞠其獄。藴古言:「好德癲病有徵,法不當坐。」太宗許將寬宥,藴古密報其旨,仍引與博戲。持書侍御史權萬紀劾奏之,太宗大怒,令斬於東市。既而悔之,謂房玄齡曰:「公等食人之禄,須憂人之憂,事無巨細,咸當留意。今不問則不言,見事都不諫諍,何所輔弼?如藴古身爲法官,與囚博戲,漏洩朕言,此亦罪狀甚重,若據常律,亦未至極刑。朕當時盛怒,即令處置,公等竟無一言,所司又不覆奏,遂即决之,豈是道理。」因詔曰:「凡有死刑,雖令即决,皆須五覆奏。」五覆奏,自藴古始也。又曰:「守文定罪,或恐有冤。自今以後,門下省覆,有據法令合死而情可矜者,宜録奏聞。」
	藴古,初以貞觀二年,自幽州總管府記室兼直中書省,表上大寶箴,文義甚美,可爲規誡。其詞曰:
	今來古往,俯察仰觀,惟辟作福,爲君實難。宅普天之下,處王公之上,任土貢其所求,具僚和其所唱。是故兢懼之心日弛,邪僻之情轉放。豈知事起乎所忽,禍生乎無妄。固以聖人受命,拯溺亨屯,歸罪於己,因心於人。大明無偏照,至公無私親,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禮以禁其奢,樂以防其佚。左言而右事,出警而入蹕。四時調其慘舒,三光同其得失。故身爲之度,而聲爲之律。勿謂無知,居高聽卑;勿謂何害,積小成大。樂不可極,極樂生哀;欲不可縱,縱欲成災。壯九重於内,所居不過容膝,彼昏不知,瑶其臺而瓊其室;羅八品於前,所食不過適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勿内荒於色,勿外荒於禽,勿貴難得之貨,勿聽亡國之音。内荒伐人性,外荒蕩人心,難得之物侈,亡國之聲淫。勿謂我尊而傲賢侮士,勿謂我智而拒諫矜己。聞之夏后,據饋頻起;亦有魏帝,牽裾不止。安彼反側,如春陽秋露,巍巍蕩蕩,推漢高大度;撫兹庶事,如履薄臨深,戰戰慄慄,用周文小心。
	云「不識不知」,曰:「無偏無黨」。一彼此於胸臆,捐好惡於心想。衆棄而後加刑,衆悦而後命賞。弱其强而治其亂,申其屈而直其枉。故曰:如衡如石,不定物以數,物之懸者,輕重自具;如水如鏡,不示物以情,物之鑒者,妍蚩自生。勿渾渾而濁,勿皎皎而清,勿汶汶而闍,勿察察而明。雖冕旒蔽目而視於未形,雖黈纊塞耳而聽於無聲。縱心乎湛然之域,遊神於至道之精。扣之者應洪纖而效響,酌之者隨淺深而皆盈。故曰:天之清,地之寧,王之貞。四時不言而代序,萬物無爲而受成,豈知帝有其力,而天下和平。吾王撥亂,戡以智力,人懼其威,未懷其德。我皇撫運,扇以淳風,民懷其始,未保其終。爰述金鏡,窮神盡聖。使人以心,應言以行。包括理體,抑揚詞令。天下爲公,一人有慶。開羅起祝,援琴命詩,一日二日,念兹在兹。惟人所召,自天祐之。争臣司直,敢告前疑。
	太宗嘉之,賜帛三百段,仍授以大理寺丞

<C31.5>226	貞觀五年,詔曰:「在諸司比來奏决死囚,雖云五覆,一日即了,都未暇審思,五奏何益?縱有追悔,又無所及。自今後,在諸司,奏决死囚,宜二日中五覆奏,天下諸州三覆奏。」又手詔敕曰:「比來有司斷獄,多據律文,雖情在可矜而不敢違法,守文定罪,或恐有冤。自今門下省覆,有據法合死,而情在可矜者,宜録狀奏聞。」

<C31.6>227	貞觀九年鹽澤道行軍總管岷州都督高甑生坐違李靖節度,減死徙邊。時有上言者曰:「甑生秦府功臣,請寬其過。」太宗曰:「甑生李靖節度,又誣告謀逆。雖是藩邸舊勞,誠不可忘。然理國守法,事須畫一。今若赦之,便開僥倖之路。且國家建義太原,元從及征戰有功者甚衆,若甑生獲免,誰不覬覦?有功之人,皆須犯法。我所以必不赦者,正爲此也。」

<C31.7>228	貞觀十一年特進魏徵上疏曰:
	臣聞曰:「明德慎罰」,「惟刑恤哉!」云:「爲上易事,爲下易知,則刑不煩矣。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矣。」夫上易事,則下易知,君長不勞,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無二心,上播忠厚之誠,下竭股肱之力,然後太平之基不墜,「康哉」之詠斯起。當今道被華戎,功高宇宙,無思不服,無遠不臻。然言尚於簡文,志在於明察,刑賞之用,有所未盡。夫刑賞之本,在乎勸善而懲惡,帝王之所以與天下爲畫一,不以親疏貴賤而輕重者也。今之刑賞,未必盡然。或申屈在乎好惡,或輕重由乎喜怒。遇喜則矜其情於法中,逢怒則求其罪於事外,所好則鑽皮出其毛羽,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則刑斯濫矣;毛羽可出,則賞典謬矣。刑濫則小人道長,賞謬則君子道消。小人之惡不懲,君子之善不勸,而望治安刑措,非所聞也。
	且夫暇豫清談,皆敦尚於;威怒所至,則取法於。直道而行,非無三黜,危人自安,蓋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弘,刻薄之風已扇。夫刻薄既扇,則下生百端。人競趨時,則憲章不一,稽之王度,實虧君道。昔州犁上下其手,楚國之法遂差;張湯輕重其心,漢朝之刑以弊。以人臣之頗僻,猶莫能申其欺罔,况人君之高下,將何以措其手足乎!以睿聖之聰明,無幽微而不燭,豈神有所不達,智有所不通哉?安其所安,不以恤刑爲念;樂其所樂,遂忘先笑之變。禍福相倚,吉凶同域,惟人所召,安可不思?頃者責罰稍多,威怒微厲,或以供帳不贍,或以營作差違,或以物不稱心,或以人不從欲,皆非致治之所急,實恐驕奢之攸漸。是知「貴不與驕期而驕自至,富不與奢期而奢自至」,非徒語也。
	且我之所代,實在有隋,隋氏亂亡之源,聖明之所臨照。以隋氏之府藏譬今日之資儲,以隋氏之甲兵况當今之士馬,以隋氏之户口校今時之百姓,度長比大,曾何等級?然隋氏以富强而喪敗,動之也;我以貧寡而安寧,静之也。静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也,非微而難察也。然鮮蹈平易之途,多遵覆車之轍,何哉?在於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亂,自謂必無亂;隋氏之未亡,自謂必不亡。所以甲兵屢動,徭役不息,至於將受戮辱,竟未悟其滅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
	夫鑒形之美惡,必就於止水;鑒國之安危,必取於亡國。故曰:「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又曰:「伐柯伐柯,其則不遠。」臣願當今之動静,必思隋氏以爲殷鑒,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則安矣;思其所以亂,則治矣;思其所以亡,則存矣。知存亡之所在,節嗜欲以從人,省遊畋之娱,息靡麗之作,罷不急之務,慎偏聽之怒。近忠厚,遠便佞,杜悦耳之邪説,甘苦口之忠言。去易進之人,賤難得之貨,採之誹謗,追之罪己,惜十家之産,順百姓之心。近取諸身,恕以待物,思勞謙以受益,不自滿以招損。有動則庶類以和,出言而千里斯應,超上德於前載,樹風聲於後昆。此聖哲之宏規,而帝王之盛業,能事斯畢,在乎慎守而已。
	夫守之則易,取之實難。既能得其所以難,豈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保之不固,則驕奢淫泆動之也。慎終如始,可不勉歟!曰:「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誠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伏惟陛下欲善之志,不减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若能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矣,固無得而稱焉。
	太宗深嘉而納用。

<C31.8>229	貞觀十四年戴州刺史賈崇以所部有犯十惡者,被御史劾奏。太宗謂侍臣曰:「昔陶唐大聖,其子丹朱不肖,柳下惠大賢,其弟盗跖爲巨惡。夫以聖賢之訓,父子兄弟之親,尚不能使陶染變革,去惡從善。今遣刺史化被下人,咸歸善道,豈可得也。若令緣此皆被貶降,或恐遞相掩蔽,罪人斯失。諸州有犯十惡者,刺史不須從坐,但令明加糾訪科罪,庶可肅清姦惡。」

<C31.9>230	貞觀十六年太宗大理卿孫伏伽曰:「夫作甲者欲其堅,恐人之傷;作箭者欲其鋭,恐人不傷。何則?各有司存,利在稱職故也。朕常問法官刑罰輕重,每稱法網寬於往代。仍恐主獄之司,利在殺人,危人自達,以釣聲價。今之所憂,正在此耳!深宜禁止,務在寬平。」

論赦令第三十二
<C32.1>231	貞觀七年太宗謂侍臣曰:「天下愚人者多,智人者少,智者不肯爲惡,愚人好犯憲章。凡赦宥之恩,惟及不軌之輩。古語云:『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歲再赦,善人喑啞。』凡養稂莠者傷禾稼,惠姦宄者賊良人。昔『文王作罰,刑兹無赦。』又蜀先主嘗謂諸葛亮曰:『吾周旋陳元方鄭康成之間,每見啓告理亂之道備矣,曾不語赦。』故諸葛亮理蜀十年不赦,而蜀大化。梁武帝每年數赦,卒至傾敗。夫謀小仁者,大仁之賊,故我有天下已來,絶不放赦。今四海安寧,禮義興行,非常之恩,彌不可數。將恐愚人常冀僥倖,惟欲犯法,不能改過。」

<C32.2>232	貞觀七年工部尚書段綸奏進巧工楊思齊。既至,太宗令試,遣造傀儡戲具。太宗曰:「所進巧工,將供國事,卿令先造此物,豈是百工相戒,無作奇巧之意耶?」乃詔削階級,並禁斷此戲。

<C32.3>233	貞觀十年太宗謂侍臣曰:「國家法令,惟須簡約,不可一罪作數種條格。格式既多,官人不能盡記,更生姦詐。若欲出罪即引輕條,若欲入罪即引重條。數變法者,實不益理道。宜令審細,毋使互文。」

<C32.4>234	貞觀十一年太宗謂侍臣曰:「詔令格式,若不常定,則人心多惑,姦詐益生。周易稱『涣汗其大號』,言發號施令,若汗出於體,一出而不復入也。又曰:『慎乃出令,令出惟行,弗爲反。』且漢祖日不暇給,蕭何起於小吏,制法之後,猶稱畫一。今宜詳思此義,不可輕出詔令,必須審定,以爲永式。」

<C32.5>235	長孫皇后遇疾,漸危篤。皇太子啓后曰:「醫藥備盡,今尊體不瘳,請奏赦囚徒并度人入道,冀蒙福助。」后曰:「死生有命,非人力所加。若修福可延,吾素非爲惡;若行善無效,何福可求?赦者,國之大事。佛道者,上每示存異方之教耳。常恐爲理體之弊,豈以吾一婦人而亂天下法,不能依汝言。」

<C32.6>236	貞觀十一年,詔曰:「朕聞死者終也,欲物之反真也;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見也。上古垂風,未聞於封樹;後聖貽範,始備於棺槨。譏僭侈者,非愛其厚費;美儉薄者,實貴其無危。是以,聖帝也,穀林有通樹之説;秦穆,明君也,橐泉無丘隴之處。仲尼,孝子也,墓不墳;延陵,慈父也,可隱。斯皆懷無窮之慮,成獨决之明,乃便體於九泉,非徇名於百代者也。洎乎闔閭違禮,珠玉爲鳧雁;始皇無度,水銀爲江海。季孫擅魯,歛以璵璠;桓魋專宋,葬以石槨。莫不因多藏以速禍,由有利而招辱。玄盧既發,致焚如於夜臺;黄腸再開,同暴骸於中野。詳思曩事,豈不悲哉!由此觀之,奢侈者可以爲戒,節儉者可以爲師矣。朕居四海之尊,承百王之弊,未明思化,中宵載惕。雖送往之典,詳諸儀制,失禮之禁,著在刑書,而勳戚之家多流遁於習俗,閭閻之内或侈靡而傷風,以厚葬爲奉終,以高墳爲行孝,遂使衣衾棺槨極雕刻之華;靈輀明器,窮金玉之飾。富者越法度以相高,貧者破資産而不逮。徒傷教義,無益泉壤,爲害既深,宜爲懲革。其王公已下,爰及黎庶,自今已後,送葬之具有不依令式者,仰州府縣官明加檢察,隨狀科罪。在京五品已上及勛戚家,仍録聞奏。」

<C32.7>237	貞觀十五年,詔曰:「朕聽朝之暇,頗觀前史,每覽名賢佐時,忠臣徇國,何嘗不想見其人,廢書欽歎!至於近代以來,年載非遠,然其胤緒或當見存,縱未能顯加旌擢,無容棄之遐裔。其周、隋二代名臣及忠節子孫,有貞觀已來犯罪流配者,宜令所司具録奏聞。」於是多從矜宥。

論貢獻第三十三
<C33.1>238	貞觀二年太宗朝集使曰:「任土作貢,布在前典,當州所産,則充庭實。比聞都督刺史邀射聲名,厥土所賦,或嫌其不善,逾境外求,更相倣效,遂以成俗。極爲勞擾,宜改此弊,不得更然。」

<C33.2>239	貞觀中林邑國貢白鸚鵡,性辯慧,尤善應答,屢有苦寒之言。太宗愍之,付其使,令還放於林藪。

<C33.3>240	貞觀十二年疏勒朱俱波甘棠遣使貢方物,太宗謂羣臣曰:「向使中國不安,日南西域朝貢使亦何緣而至?朕何德以堪之!睹此翻懷危懼。近代平一天下,拓定邊方者,惟秦皇漢武始皇暴虐,至子而亡;漢武驕奢,國祚幾絶。朕提三尺劍以定四海,遠夷率服,億兆乂安,自謂不減二主也。然念二主末途,皆不能自保,由是每自懼危亡,必不敢懈怠。惟藉公等直言正諫,以相匡弼。若惟揚美隱惡,共進諛言,則國之危亡,可立而待也。」

<C33.4>241	貞觀十八年太宗將伐高麗,其莫離支遣使貢白金。黄門侍郎褚遂良諫曰:「莫離支虐殺其主,九夷所不容,陛下以之興兵,將事弔伐,爲遼山之人報主辱之耻。古者討弒君之賊,不受其賂。昔宋督魯君鼎,桓公受之於大廟臧哀伯諫曰:『君人者將昭德塞違,今滅德立違,而置其賂器於大廟,百官象之,又何誅焉!武王克商,遷九鼎于雒邑,義士猶或非之。而况將昭違亂之賂器,置諸大廟,其若之何?』夫春秋之書,百王取法,若受不臣之筐篚,納弑逆之朝貢,不以爲愆,何所致伐?臣謂莫離支所獻,自不合受。」太宗從之。

<C33.5>242	貞觀十九年高麗王高藏莫離支蓋蘇文遣使獻二美女,太宗謂其使曰:「朕憫此女離其父母兄弟於本國,若愛其色而傷其心,我不取也。」並却還之本國。

貞觀七年工部尚書段綸奏進巧人楊思齊至,上令試,遣造傀儡戲具。上謂曰:「所進巧匠,將供國事,卿令先造此物,是豈百工相戒,無作奇巧之意耶?」乃詔削階級,並禁斷此戲。

<C33.6>243	貞觀九年,上謂侍臣曰:「爲政之要,必須禁末作。曰:『雕琢刻鏤傷農事,纂組文彩害女工。』聖人制法,莫不崇節儉,革奢侈。又帝王凡有興造,亦須貴順物情。昔大禹鑿九山,通九江,用人力極廣,而無怨讟者,物情所欲,共衆所有故也。秦始皇營建宫室,而人多謗議者,爲徇其私,不與衆共故也。朕今欲造一殿,材木已具,遠想秦皇之事,遂復不作也。古人云:『不作無益,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至如雕鏤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驕奢,則危亡可立待也。自今王公已下,準品秩。不合服用者,宜一切禁斷。」由是數十年閒,風俗簡朴,財帛富饒,無復飢寒之弊。

辯興亡第三十四
<C34.1>244	貞觀初太宗從容謂侍臣曰:「周武之亂,以有天下,秦皇因周之衰,遂吞六國,其得天下不殊,祚運長短若此之相懸也?」尚書右僕射蕭瑀進曰:「爲無道,天下苦之,故八百諸侯不期而會。周室微,六國無罪,秦氏專任智力,蠶食諸侯。平定雖同,人情則異。」太宗曰:「不然,周既克殷,務弘仁義;秦既得志,專行詐力。非但取之有異,抑亦守之不同。祚之修短,意在兹乎!」

<C34.2>245	貞觀二年太宗黄門侍郎王珪曰:「隋開皇十四年大旱,人多饥乏。是時倉庫盈溢,竟不許賑給,乃令百姓逐糧。隋文不憐百姓而惜倉庫,比至末年,計天下儲積,得供五六十年煬帝恃此富饒,所以奢華無道,遂至滅亡。煬帝失國,亦此之由。凡理國者,務積於人,不在盈其倉庫。古人云:『百姓不足,君孰與足。』但使倉庫可備凶年,此外何煩儲蓄!後嗣若賢,自能保其天下;如其不肖,多積倉庫,徒益其奢侈,危亡之本也。」

<C34.3>246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天道福善禍淫,事猶影響。昔啓人亡國來奔,隋文帝不恡粟帛,大興士衆營衛安置,乃得存立。既而强富,子孫不思念報德。纔至失脱,即起兵圍煬帝雁門。及隋國亂,又恃强深入,遂使昔安立其國家者,身及子孫,並爲頡利破亡,豈非背恩忘義所至也!」羣臣咸曰:「誠如聖旨。」

<C34.4>247	貞觀九年太宗魏徵曰:「頃讀周、齊史,末代亡國之主,爲惡多相類也。齊主深好奢侈,所有府庫,用之略盡,乃至關市無不税斂。朕常謂此猶如饞人自食其肉,肉盡必死。人君賦斂不已,百姓既弊,其君亦亡,齊主即是也。然天元齊主,若爲優劣?」對曰:「二主亡國雖同,其行則别。齊主懦弱,政出多門,國無綱紀,遂至亡滅。天元性凶而强,威福在己,亡國之事,皆在其身,以此論之,齊主爲劣。」

議征伐第三十五
<C35.1>248	武德九年冬突厥頡利突利可汗,以其衆二十萬,至渭水便橋之北,遣酋帥執失思力入朝爲覘,自張形勢云:「二可汗總兵百萬,今已至矣。」乃請返命。太宗謂曰:「我與突厥面自和親,汝則背之,我無所愧。何輒將兵入我畿縣,自誇强盛,我當先戮爾矣!」思力懼而請命,蕭瑀封德彝請禮而遣之,太宗曰:「不然。今若放還,必謂我懼。」乃遣囚之。太宗曰:「頡利聞我國家新有内難,朕又初即位,所以率其兵衆,直至於此,謂我不敢拒之。朕若閉門自守,虜必縱兵大掠。强弱之勢,在今一策。朕將獨出,以示輕之,且耀軍容,使知必戰。事出不意,乖其本圖,制服匈奴,在兹舉矣。」遂單馬而進,隔津與語,頡利莫能測。俄而六軍繼至,頡利見軍容大盛,又知思力就拘,由是大懼,請盟而退。

<C35.2>249	貞觀初嶺南諸州奏言高州酋帥馮盎談殿阻兵反叛,詔將軍藺謩數十州兵討之。秘書監魏徵諫曰:「中國初定,瘡痍未復,嶺表瘴癘,山川阻深,兵運難繼,疾疫或起,若不如意,悔不可追。且馮盎若反,即須及中國未寧,交結遠人,分斷險要,破掠州縣,署置官司。何因告來數年,兵不出境?此則反形未成,無容動衆。陛下既未遣使人就彼觀察,即來朝謁,恐不見明。今若遣使,分明曉諭,必不勞師旅,自致闕庭。」太宗從之,嶺表悉定。侍臣奏言:「馮盎談殿,往年恒相征伐。當時議者,屢請討之。陛下發一單使,令嶺外恬然。」太宗曰:「初,嶺南諸州盛言反,朕必欲討之,魏徵頻諫,以爲不可,但懷之以德,必不討自來。既從其計,遂得嶺表無事,不勞而定,勝於十萬之師。」乃賜絹五百匹。辭曰:「陛下德化所被,八表安寧,臣豈敢貪天之功以爲己力。」太宗曰:「臣有善須顯揚,正令如此也。」杜如晦曰:「陛下聖明,故推功歸善於下。前代王者,皆以爲難。」

<C35.3>250	貞觀四年,有司上言:「林邑國蠻,表疏不順,請發兵討擊之。」太宗曰:「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故漢光武云:『每一發兵,不覺頭鬢爲白。』自古以來,窮兵極武,未有不亡者也。苻堅自恃兵强,欲必吞晉室,興兵百萬,一舉而亡。隋主亦欲必取高麗,頻年勞役,人不勝怨,遂死於匹夫之手。至如頡利,往歲數來侵我國家,部落疲於征役,遂至滅亡。朕今見此,豈得輒即發兵?經歷山險,土多瘴癘,若我兵士疾疫,雖尅翦此蠻,亦何所補?言語之間,何足介意!」竟不討之。

<C35.4>251	貞觀五年康國請歸附。太宗謂侍臣曰:「前代帝王,大有務廣土地,以求身後之虚名,無益於身,其人甚困。假令於身有益,於百姓有損,朕必不爲,况求虚名而損百姓乎!康國既來歸朝,有急難不得不救。兵行萬里,豈得無勞於人?若勞人求名,非朕所欲。所請歸附,不須納也。」

<C35.5>252	貞觀十四年兵部尚書侯君集高昌。及師次柳谷,候騎言:「高昌王麴文泰死,尅日將葬,國人咸集,以二千輕騎襲之,可盡得也。」副將薛萬均姜行本皆以爲然。君集曰:「天子以高昌驕慢,使吾恭行天誅,乃於墟墓間以襲其葬,不足稱武,此非問罪之師也。」遂按兵以待葬畢,然後進軍,平其國。

<C35.6>253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北狄代爲寇亂,今延陀倔强,須早爲之所。朕熟思之,惟有二策:選徒十萬,擊而虜之,滌除兇醜,百年無事,此一策也;若遂其來請,與之爲婚媾,朕爲蒼生父母,苟可利之,豈惜一女!北狄風俗,多由内政,亦既生子,則我外孫,不侵中國,斷可知矣。以此而言,邊境足得三十年來無事。舉此二策,何者爲先?」司空房玄齡對曰:「遭隋室大亂之後,户口太半未復,兵凶戰危,聖人所慎,和親之策,實天下幸甚。」

<C35.7>254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蓋蘇文殺其主而奪其國政,誠不可忍。今日國家兵力,取之不難。朕未能即動兵衆,且令契丹靺鞨攪擾之,何如?」房玄齡對曰:「臣觀古之列國,無不以强陵弱,以衆暴寡。今陛下撫養蒼生,將士勇鋭,力有餘而不取之,所謂止戈爲武者也。昔漢武帝屢伐匈奴,隋後主三征遼左,人貧國敗,實此之由,惟陛下詳察。」太宗曰:「善!」

<C35.8>255	貞觀十八年太宗高麗莫離支賊殺其主,殘虐其下,議將討之。諫議大夫褚遂良進曰:「陛下兵機神算,人莫能知。昔隋末亂離,克平寇難。及北狄侵邊,西蕃失禮,陛下欲命將擊之,羣臣莫不苦諫,唯陛下明略獨斷,卒並誅夷。今聞陛下將伐高麗,意皆熒惑。然陛下神武英聲,不比周、隋之主,兵若渡,事須尅捷,萬一不獲,無以威示遠方,必更發怒,再動兵衆,若至於此,安危難測。」太宗然之。

<C35.9>256	貞觀十九年太宗親征高麗開府儀同三司尉遲敬德奏言:「車駕若自往遼左皇太子監國定州東西二京,府庫所在,雖有鎮守,終是空虚,遼東路遥,恐有玄感之變。且邊隅小國,不足親勞萬乘。若克勝,不足爲武;儻不勝,翻爲所笑。伏請委之良將,自可應時摧滅。」太宗雖不從其諫,而識者是之。

<C35.10>257	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太宗高麗,詔道宗李勣爲前鋒。及濟遼水蓋牟城,逢賊兵大至,軍中僉欲深溝保險,待太宗至徐進。道宗議曰:「不可。賊赴急遠來,兵實疲頓,恃衆輕我,一戰可摧。昔耿弇不以賊遺君父,我既職在前軍,當須清道以待輿駕。」李勣大然其議。乃率驍勇數百驕直衝賊陣,左右出入。因合擊,大破之。太宗至,深加賞勞。道宗在陣損足,帝親爲其針,賜以御膳。

<C35.11>258	太宗帝範曰:「夫兵甲者,國家凶器也。土地雖廣,好戰則人凋;邦境雖安,忘戰則人殆。凋非保全之術,殆非擬寇之方,不可以全除,不可以常用。故農隙講武,習威儀也;三年治兵,辨等列也。是以勾踐軾蛙,卒成霸業;徐偃棄武,終以喪邦。何也?習其威,忘其備也。孔子曰:『以不教人戰,是謂棄之。』故知弧矢之威,以利天下,此用兵之機也。」

<C35.12>259	貞觀二十二年太宗將重討高麗。是時,房玄齡寢疾增劇,顧謂諸子曰:「當今天下清謐,咸得其宜,唯欲東討高麗不停,方爲國害。主上含怒决意,臣下莫敢犯顔。吾知而不言,可謂銜恨入地。」遂上表諫曰:
	臣聞兵惡不戢,武貴止戈。當今聖化所覃,無遠不暨。上古所不臣者,陛下皆能臣之;所不制者,皆能制之。詳觀古今,爲中國患害,無過突厥。遂能坐運神策,不下殿堂,大小可汗相次束手,分典禁衛,執戟行間。其後延陀鴟張,尋就夷滅,鐵勒慕義,請置州縣,沙漠已北,萬里無塵。至如高昌叛换於流沙,吐渾首鼠於積石,偏師薄伐,俱從平蕩。高麗歷代逋誅,莫能討擊。陛下責其逆亂,殺主虐人,親總六軍,問罪。未經旬日,即拔遼東,前後虜獲,數十萬計,分配諸州,無處不滿。雪往代之宿耻,掩崤陵之枯骨,比功校德,萬倍前王。此聖主之所自知,微臣安敢備説。
	且陛下仁風被于率土,孝德彰於配天。睹夷狄之將亡,則指期數歲;授將帥之節度,則决機萬里。屈指而候驛,視景而望書,符應若神,算無遺策。擢將於行伍之中,取士於凡庸之末。遠夷單使,一見不忘;小臣之名,未嘗再問。箭穿七札,弓貫六鈞。加以留情墳典,屬意篇什,筆邁,詞窮。文鋒既振,則宫徵自諧;輕翰暫飛,則花蘤競發。撫萬姓以慈,遇羣臣以禮。褒秋毫之善,解吞舟之網。逆耳之諫必聽,膚受之愬斯絶。好生之德,禁障塞於江湖;惡殺之仁,息鼓刀於屠肆。鳧鶴荷稻粱之惠,犬馬蒙帷蓋之恩。降乘吮思摩之瘡,登堂臨魏徵之柩。哭戰亡之卒,則哀動六軍;負填道之薪,則精感天地。重黔黎之大命,特盡心於庶獄。臣心識昏憒,豈足論聖功之深遠,談天德之高大哉!陛下兼衆美而有之,靡不備具,微臣深爲陛下惜之重之,愛之寶之。
	周易曰:「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又曰:「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聖人乎!」由此言之,進有退之義,存有亡之機,得有喪之理,老臣所以爲陛下惜之者,蓋謂此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臣謂陛下威名功德,亦可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彼高麗者,邊夷賤類,不足待以仁義,不可責以常禮。古來以魚鱉畜之,宜從闊略。若必欲絶其種類,深恐獸窮則搏。且陛下每决死囚,必令三覆五奏,進素食、停音樂者,蓋以人命所重,感動聖慈也。况今兵士之徒,無一罪戾,無故驅之於行陣之間,委之於鋒刃之下,使肝腦塗地,魂魄無歸,令其老父孤兒、寡妻慈母,望轊車而掩泣,抱枯骨而摧心,足變動陰陽,感傷和氣,實天下之冤痛也。且兵,凶器也;戰者,危事也,不得已而用之。向使高麗違失臣節,而陛下誅之可也;侵擾百姓,而陛下滅之可也;久長能爲中國患,而陛下除之可也。有一於此,雖日殺萬夫,不足爲愧。今無此三條,坐煩中國,内爲舊王雪怨,外爲新羅報讎,豈非所存者小,所損者大?
	願陛下遵皇祖老子止足之誡,以保萬代巍巍之名。發霈然之恩,降寬大之詔,順陽春以布澤,許高麗以自新,焚凌波之船,罷應募之衆,自然華夷慶賴,遠肅邇安。臣老病三公,朝夕入地,所恨竟無塵露,微增海岳。謹罄殘魂餘息,預代結草之誠。儻蒙録此哀鳴,即臣死且不朽。
	太宗見表嘆曰:「此人危篤如此,尚能憂我國家。」雖諫不從,終爲善策。

<C35.13>260	貞觀二十二年,軍旅亟動,宫室互興,百姓頗有勞弊。充容徐氏上疏諫曰:
	貞觀已來,二十有二載,風調雨順,年登歲稔,人無水旱之弊,國無饑饉之災。昔漢武守文之常主,猶登刻玉之符;齊桓小國之庸君,尚圖泥金之望。陛下推功損己,讓德不居。億兆傾心,猶闕告成之禮;佇謁,未展升中之儀。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網羅千代者矣。然古人有云:「雖休勿休」,良有以也。守始保末,聖哲罕兼。是知業大者易驕,願陛下難之;善始者難終,願陛下易之。
	竊見頃年以來,力役兼總,東有遼海之軍,西有崑丘之役,士馬疲於甲胄,舟車倦於轉輸。且召募役戍,去留懷死生之痛;因風阻浪,人米有漂溺之危。一夫力耕,年無數十之獲;一船致損,則傾數百之糧。是猶運有盡之農功,填無窮之巨浪,圖未獲之他衆,喪已成之我軍。雖除凶伐暴,有國常規,然黷武玩兵,先哲所戒。昔秦皇併吞六國,反速危亡之基;晉武奄有三方,翻成覆敗之業。豈非矜功恃大,棄德而輕邦;圖利忘害,肆情而縱欲?遂使悠悠六合,雖廣不救其亡;嗷嗷黎庶,因弊以成其禍。是知地廣非常安之術,人勞乃易亂之源。願陛下布澤流仁,矜恤疲弊,减行役之煩,增湛露之惠。
	妾又聞爲政之本,貴在無爲。竊見土木之功,不可兼遂。北闕初建,南營翠微,曾未逾時,玉華創制。雖復因山藉水非無築架之勞;損之又損,頗有工力之費。終以茅茨示約,猶興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不無煩擾之弊。是以卑宫菲室,聖王之所安;金屋瑶臺,驕主之爲麗。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願陛下使之以時,則力不竭矣;用而息之,則人斯悦矣。
	夫珍玩技巧,爲喪國之斧斤;珠玉錦繡,實迷心之酖毒。竊見服玩纖靡,如變化於自然;職貢珍奇,若神仙之所製。雖馳華於季俗,實敗素於淳風。是知漆器非延叛之方,造之而人叛;玉杯豈招亡之術,用之而國亡。方驗侈麗之源,不可不遏。夫作法於儉,猶恐其奢;作法於奢,何以制後?伏惟陛下,明照未形,智周無際,窮奥秘於麟閣,盡探賾於儒林。千王理亂之蹤,百代安危之迹,興衰禍福之數,得失成敗之機,故亦苞吞心府之中,循環目圍之内,乃宸衷之久察,無假一二言焉。惟恐知之非難,行之不易,志驕於業泰,體逸於時安。伏願抑志裁心,慎終成始,削輕過以添重德,擇今是以替前非,則鴻名與日月無窮,盛業與乾坤永大!
	太宗善其言,優賜甚厚。

議安邊第三十六
<C36.1>261	貞觀四年李靖突厥頡利,敗之,其部落多歸降者。詔議安邊之術,中書令温彦博議:「請於河南處之。準漢建武時,置降匈奴於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爲捍蔽,又不離其土俗,因而撫之,一則實空虚之地,二則示無猜之心,故是含育之道也。」太宗從之。秘書監魏徵曰:「匈奴自古至今,未有如斯之破敗,此是上天勦絶,宗廟神武。且其世寇中國,百姓冤讎,陛下以其爲降,不能誅滅,即宜遣還河北,居其舊土。匈奴人面獸心,非我族類,强必寇盗,弱則卑服,不顧恩義,其天性也。秦、漢患之若是,故發猛將以擊之,收其河南以爲郡縣,陛下奈何以内地居之?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年之間,滋息過倍,居我肘腋,甫邇王畿,心腹之疾,將爲後患,尤不可處以河南也。」温彦博曰:「天子之於物也,天覆地載,有歸我者則必養之。今突厥破滅,餘落歸附,陛下不加憐愍,棄而不納,非天地之道,阻四夷之意,臣愚甚謂不可。處之河南,所謂死而生之,亡而存之,懷我厚恩,終無叛逆。」魏徵又曰:「晉代有魏時,胡落分居近郡,郭欽江統勸逐出塞外,武帝不用其言,數年之後,遂傾。前代覆車,殷鑒不遠。陛下必用彦博言,遣居河南,所謂養獸自遺患也。」彦博又曰:「臣聞聖人之道,無所不通。突厥餘魂,以命歸我,收居内地,教以禮法,選其酋首,遣居宿衛,畏威懷德,何患之有?且光武居南單于於内郡,以爲漢藩翰,終于一代,不有叛逆。」太宗竟從其議,自幽州靈州,置四州都督府以處之,其人居長安者近且萬家。
	十三年太宗九成宫突利可汗中郎將阿史那結社率陰結所部,并擁突利賀羅鶻夜犯御營,事敗,皆捕斬之。太宗自是不直突厥,悔處其部衆於中國,還其舊部於河北,建牙於故定襄城,立李思摩乙彌泥熟俟利苾可汗以主之。因謂侍臣曰:「中國百姓,天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葉。擾其根本以厚枝附,用求久安,未之有也。初不納魏徵之言,遂覺勞費日甚,幾失久安之道。」

<C36.2>262	貞觀十四年太宗與侍臣議安置突厥之事。中書令温彦博對曰:「隋文帝勞兵馬,費倉庫,樹立可汗,令復其國,後遂孤恩失信,圍煬帝雁門。今陛下仁厚,從其所欲,河南河北,任情居住,各有酋長,不相統屬,力散勢分,安能爲害?」給事中杜楚客進曰:「北狄人面獸心,難以德懷,易以威服。今令其部落散處河南,逼近中華,久必爲患。至如雁門之役,雖是突厥背恩,自由隋主無道,中國以之喪亂,豈得云興復亡國以致此禍?夷不亂華,前哲明訓;存亡繼絶,列聖通規。臣恐事不師古,難以長久。」太宗嘉其言,方務懷柔,未之從也。
	自突厥頡利破後,諸部落首領來降者,皆拜將軍中郎將,布列朝廷,五品已上百餘人,殆與朝士相半。唯拓拔不至,又遣招慰之,使者相望於道。涼州都督李大亮,以爲於事無益,徒費中國,上疏曰:「臣聞欲綏遠者,必先安近。中國百姓,天下根本;四夷之人,猶於枝葉。擾其根本以厚枝附,而求久安,未之有也。自古明王,化中國以信,馭夷狄以權。故春秋云:『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自陛下君臨區宇,深根固本,人逸兵强,九州殷盛,四夷自服。今者招致突厥,雖入提封,臣愚稍覺勞費,未悟其有益也。然河西民庶,鎮禦藩夷,州縣蕭條,户口鮮少,加因隋亂,减耗尤多。突厥未平之前,尚不安業;匈奴微弱以來,始就農畝。若即勞役,恐致妨損。以臣愚惑,請停招慰。且謂之荒服者,故臣而不内。是以周室愛民攘狄,竟延七百之齡;秦王輕戰事胡,四十載而絶滅。漢文養兵静守,天下安豐;孝武揚威遠略,海内虚耗,雖悔輪臺,追已不及。至于隋室,早得伊吾,兼統鄯善且末,既得之後,勞費日甚,虚内致外,竟損無益。遠尋秦、漢,近觀隋室,動静安危,昭然備矣。伊吾雖已臣附,遠在藩磧,民非夏人,地多沙鹵。其自竪立稱藩附庸者,請羈縻受之,使居塞外,必畏威懷德,永爲藩臣,蓋行虚惠而收實福矣。近日突厥傾國入朝,既不能俘之江淮,以變其俗,乃置於内地,去不遠,雖則寬仁之義,亦非久安之計也。每見一人初降,賜物五匹、袍一領,酋帥悉授大官,禄厚位尊,理多糜費,以中國之租賦,供積惡之凶虜,其衆益多,非中國之利也。」太宗不納。

<C36.3>263	貞觀十四年侯君集高昌之後,太宗欲以其國爲州縣。魏徵曰:「陛下初臨天下,高昌王先來朝謁。自後數有商胡稱其遏絶貢獻,加之不禮大國詔使,遂使王誅載加。若罪止文泰,斯亦可矣。未若因撫其民而立其子,所謂伐罪弔民,威德被於遐外,爲國之善者也。今若利其土壤以爲州縣,常須千餘人鎮守。數年一易,每往來交替,死者十有三四。遣辦衣資,離别親戚,十年之後,隴右空虚,陛下終不得高昌撮穀尺布以助於中國。所謂散有用而事無用,臣未見其可。」太宗不從,竟以其地置西州,仍於西州安西都護府,每歲調發千餘人,防遏其地。黄門侍郎褚遂良亦以爲不可,上疏曰:「臣聞古者哲后臨朝,明王創制,必先華夏而後夷狄,廣諸德化,不事遐荒。是以周宣薄伐,至境而反;始皇遠塞,中國分離。陛下誅滅高昌,威加西域,收其鯨鯢,以爲州縣。然則王師初發之歲,河西供役之年,飛蒭輓粟,十室九空,數郡蕭然,五年不復。陛下歲遣千餘人,而遠事屯戍,終年離别,萬里思歸。去者資裝,自須營辦,既賣菽粟,傾其機杼。經途死亡,復在言外。兼遣罪人,增其防遏。所遣之内,復有逃亡,官司捕捉,爲國生事。高昌途路,沙磧千里,冬風冰冽,夏風如焚,行人去來,遇之多死。云『安不忘危,理不忘亂。』設令張掖塵飛,酒泉烽舉,陛下豈能得高昌一人斗粟而及事乎?終須發隴右諸州,星馳電擊。由斯而言,此河西者方以腹心,彼高昌者他人手足,豈得糜費中華,以事無用?陛下平頡利於沙塞,滅吐渾於西海突厥餘落,爲立可汗;吐渾遺萌,更樹君長。復立高昌,非無前例,此所謂有罪而誅之,既服而立之。宜擇高昌可立者,徵給首領,遣還本國,負戴洪恩,長爲藩翰。中國不擾,既富且寧,傳之子孫,以貽永代。」疏奏,不納。
	至十六年,西突厥遣兵寇西州太宗謂侍臣曰:「朕聞西州有警急,雖不足爲害,然豈能無憂乎?往者初平高昌魏徵褚遂良勸朕立麴文泰子弟,依舊爲國,朕竟不用其計,今日方自悔責。昔漢高祖平城之圍而賞婁敬袁紹敗於官渡而誅田豐,朕恒以此二事爲誡,寧得忘所言者乎!」

論行幸第三十七
<C37.1>264	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隋煬帝廣造宫室,以肆行幸,自西京東都,離宫别館,相望道次,乃至并州涿郡,無不悉然。馳道皆廣數百步,種樹以飾其傍。人力不堪,相聚爲賊。逮至末年,尺土一人,非復己有。以此觀之,廣宫室,好行幸,竟有何益?此皆朕耳所聞,目所見,深以自誡。故不敢輕用人力,惟令百姓安静,無有怨叛而已。」

<C37.2>265	貞觀十一年太宗洛陽宫,泛舟于積翠池,顧謂侍臣曰:「此宫觀臺沼並煬帝所爲,驅役生人,窮此雕麗,復不能守此一都,以萬人爲慮。好行幸不息,人所不堪。昔詩人云:『何草不黄?何日不行?』『大東小東,杼軸其空。』正謂此也。遂使天下怨叛,身死國滅,今其宫苑盡爲我有。隋氏傾覆者,豈惟其君無道,亦由股肱無良。如宇文述虞世基裴藴之徒,居高官,食厚禄,受人委任,惟行諂佞,蔽塞聰明,欲令其國無危,理不可得也。」司空長孫無忌奏言:「隋氏之亡,其君則杜塞忠讜之言,臣則苟欲自全,左右有過,初不糾舉,寇盗滋蔓,亦不實陳。據此,即不惟天道,實由君臣不相匡弼。」太宗曰:「朕與卿等承其餘弊,惟須弘道移風,使萬代永賴矣。」

<C37.3>266	貞觀十三年太宗魏徵等曰:「隋煬帝文帝餘業,海内殷阜,若能常據關中,豈有傾敗?遂不顧百姓,行幸無期,徑往江都,不納董純崔象等諫諍,身戮國滅,爲天下笑。雖復帝祚長短,委以玄天;而福善禍淫,亦由人事。朕每思之,若欲君臣長久,國無危敗,君有違失,臣須極言。朕聞卿等規諫,縱不能當時即從,再三思審,必擇善而用之。」

論畋獵第三十八
<C38.1>267	秘書監虞世南太宗頗好畋獵,上疏諫曰:「臣聞秋獮冬狩,蓋惟恒典;射隼從禽,備乎前誥。伏惟陛下,因聽覽之餘辰,順天道以殺伐,將欲摧班碎掌,親御皮軒,窮猛獸之窟穴,盡逸材之林藪。夷兇翦暴,以衛黎元,收革擢羽,用充軍器,舉旗效獲,式遵前古。然黄屋之尊,金輿之貴,八方之所仰德,萬國之所繫心,清道而行,猶戒銜橛,斯蓋重慎防微,爲社稷也。是以馬卿直諫於前,張昭變色於後,臣誠細微,敢忘斯義?且天弧星罼,所殪已多,頒禽賜獲,皇恩亦溥。伏願時息獵車,且韜長戟,不拒蒭蕘之請,降納涓澮之流,袒裼徒搏,任之羣下,則貽範百王,永光萬代。」太宗深嘉其言。

<C38.2>268	谷那律諫議大夫,嘗從太宗出獵,在途遇雨。太宗問曰:「油衣若爲得不漏?」對曰:「能以瓦爲之,必不漏矣!」意欲太宗弗數遊獵,大被嘉納,賜帛二百段,加以金帶。

<C38.3>269	貞觀十四年太宗同州沙苑,親格猛獸,復晨出夜還。特進魏徵奏曰:「臣聞美文王不敢盤于遊田,虞箴夷羿以爲戒。昔漢文臨霸坂欲馳下,袁盎攬轡曰:『聖主不乘危,不徼幸,今陛下騁六飛,馳不測之山,如有馬驚車覆,陛下縱欲自輕,柰高廟何?』孝武好格猛獸,相如進諫:『力稱烏獲,捷言慶忌,人誠有之,獸亦宜然。猝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雖烏獲逄蒙之伎不得用,而枯木朽株盡爲難矣。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所宜近。』孝元泰畤,因留射獵,薛廣德奏稱:『竊見關東困極,百姓離災,今日撞亡之鐘,歌鄭、衛之樂,士卒暴露,從官勞倦,顧其如宗廟社稷何?』憑河暴虎,未之戒也。臣竊思此數帝,心豈木石,獨不好馳騁之樂?而割情屈己,從臣下之言者,志存爲國,不爲身也。臣伏聞車駕近出,親格猛獸,晨往夜還,以萬乘之尊,闇行荒野,踐深林,涉豐草,甚非萬全之計。願陛下割私情之娱,罷格獸之樂,上爲宗廟社稷,下慰羣僚兆庶。」太宗曰:「昨日之事,偶屬塵昏,非故然也,自今深用爲誡。」

<C38.4>270	貞觀十四年冬十月太宗將幸櫟陽遊獵,縣丞劉仁軌以收穫未畢,非人君順動之時,詣行所上表切諫。太宗遂罷獵,擢拜仁軌新安

論災祥第三十九
<C39.1>271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比見衆議以祥瑞爲美事,頻有表賀慶。如朕本心,但使天下太平,家給人足,雖無祥瑞,亦可比德於。若百姓不足,夷狄内侵,縱有芝草遍街衢,鳳凰巢苑囿,亦何異於?嘗聞後魏時有郡吏燃連理木,煮白雉肉喫,豈得稱爲明主耶?又隋文帝深愛祥瑞,遣秘書監王劭著衣冠,在朝堂對考使焚香讀皇隋感瑞經,舊嘗見傳説此事,實以爲可笑。夫爲人君,當須至公理天下,以得萬姓之歡心。昔在上,百姓敬之如天地,愛之如父母。動作興事,人皆樂之;發號施令,人皆悦之,此是大祥瑞也。自此後諸州所有祥瑞,並不用申奏。」

<C39.2>272	貞觀八年隴右山崩,大蛇屢見,山東多大水。太宗以問侍臣,秘書監虞世南對曰:「春秋時,梁山崩,晉侯伯宗而問焉,對曰:『國主山川,故山崩川竭,君爲之不舉,降服乘縵,祝幣以禮焉。』梁山,晉所主也。晉侯從之,故得無害。漢文帝元年,齊、楚地二十九山同日崩,水大出,令郡國無來獻,施惠於天下,遠近歡洽,亦不爲災。後漢靈帝時,青蛇見御座。晉惠帝時,大蛇長三百步,見齊地,經市入朝。按蛇宜在草野,而入市朝,所以可爲怪耳。今蛇見山澤,蓋深山大澤必有龍蛇,亦不足怪。又山東足雨,雖則其常,然陰潜過久,恐有冤獄,宜斷省繫囚,庶幾或當天意。且妖不勝德,唯修德可以銷變。」太宗以爲然,因遣使者賑恤飢餒,申理獄訟,多所原宥。

<C39.3>273	貞觀八年,有彗星見于南方,長六丈,經百餘日乃滅。太宗謂侍臣曰:「天見彗星,由朕之不德,政有虧失,是何妖也?」虞世南對曰:「昔齊景公時有彗星見,公問晏子晏子對曰:『公穿池沼畏不深,起臺榭畏不高,行刑罰畏不重,是以天見彗星爲公戒耳!』景公懼而修德,後十六日而星没。陛下若德政不修,雖麟鳳數見,終是無益。但使朝無闕政,百姓安樂,雖有災變,何損於時?願陛下勿以功高古人而自矜大,勿以太平漸久而自驕逸,若能慎終如始,彗星見未足爲憂。」太宗曰:「吾之理國,良無景公之過。但朕年十八便爲經綸王業,北剪劉武周,西平薛舉,東擒竇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内乂安,自謂古來英雄撥亂之主無見及者,頗有自矜之意,此吾之過也。上天見變,良爲是乎?秦始皇平六國,隋煬帝富有四海,既驕且逸,一朝而敗,吾亦何得自驕也?言念於此,不覺惕焉震懼!」魏徵進曰:「臣聞自古帝王未有無災變者,但能修德,災變自銷。陛下因有天變,遂能戒懼,反覆思量,深自尅責,雖有此變,必不爲災也。」

<C39.4>274	貞觀十一年,大雨,穀水溢,衝城門,入洛陽宫,平地五尺,毁宫寺十九所,所漂七百餘家。太宗謂侍臣曰:「朕之不德,皇天降災,將由視聽弗明,刑罰失度,遂使陰陽舛謬,雨水乖常。矜物罪己,載懷憂惕,朕又何情獨甘滋味?每日可令尚食斷肉,進蔬食。文武百官各上封事,極言得失。」中書侍郎岑文本上封事曰:
	臣聞開撥亂之業,其功既難;守已成之基,其道不易。故居安思危,所以定其業也;有始有卒,所以崇其基也。今雖億兆乂安,方隅寧謐,既承喪亂之後,又接凋弊之餘,户口减損尚多,田疇墾闢猶少。覆燾之恩著矣,而瘡痍未復;德教之風被矣,而資産屢空。是以古人譬之種樹,年祀綿遠,則枝葉扶疏;若種之日淺,根本未固,雖壅之以黑墳,暖之以春日,一人摇之,必致枯槁。今之百姓,頗類於此。常加含養,則日就滋息;暫有征役,則隨而凋耗。凋耗既甚,則人不聊生;人不聊生,則怨氣充塞;怨氣充塞,則離叛之心生矣。故帝舜曰:「可愛非君,可畏非人。」孔安國曰:「人以君爲命,故可愛。君失道,人叛之,故可畏。」仲尼曰:「君猶舟也,人猶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是以古之哲王雖休勿休,日慎一日者,良爲此也。
	伏惟陛下覽古今之事,察安危之機,上以社稷爲重,下以億兆爲念。明選舉,慎賞罰,進賢才,退不肖。聞過即改,從諫如流。爲善在於不疑,出令期於必信。頤神養性,省遊畋之娱;去奢從儉,减工役之費。務静方内,而不求闢土;載櫜弓矢,而無忘武備。凡此數者,雖爲國之恒道,陛下之所常行。臣之愚心,惟願陛下思而不怠,則至道之美,與三、五比隆;億載之祚,隨與天地長久。雖使桑穀爲妖,龍蛇作孽,雉雊於鼎耳,石言於晉地,猶當轉禍爲福,變咎爲祥,況水雨之患,陰陽恒理,豈可謂之天譴而繫聖心哉?臣聞古人有言:「農夫勞而君子養焉,愚者言而智者擇焉。」輒陳狂瞽,伏待斧鉞。
	太宗深納其言。

論慎終第四十
<C40.1>275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帝王亦不能常化,假令内安,必有外擾。當今遠夷率服,百穀豐稔,賊盗不作,内外寧静。此非朕一人之力,實由公等共相匡輔。然安不忘危,理不忘亂,雖知今日無事,亦須思其終始。常得如此,始是可貴也。」魏徵對曰:「自古已來,元首股肱不能備具,或時君稱聖,臣即不賢;或遇賢臣,即無聖主。今陛下聖明,所以致理。向若直有賢臣,而君不思化,亦無所益。天下今雖太平,臣等猶未以爲喜,惟願陛下居安思危,孜孜不怠耳!」

<C40.2>276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人君爲善者,多不能堅守其事。漢高祖泗上亭長耳,初能拯危誅暴,以成帝業,然更延十數年,縱逸之敗,亦不可保。何以知之?孝惠爲嫡嗣之重,温恭仁孝,而高帝惑於愛姬之子,欲行廢立。蕭何韓信,功業甚高,既妄繋,亦濫黜。自餘功臣,黥布之輩,懼而不安,以至反逆。君臣父子之間悖謬若此,豈非難保之明驗也?朕所以不敢恃天下之安,每思危亡以自戒懼,用保其終。」

<C40.3>277	貞觀九年太宗謂公卿曰:「朕端拱無爲,四夷咸服,豈朕一人之所致,實賴諸公之力耳!當思善始令終,永固鴻業,子子孫孫,遞相輔翼。使豐功厚利施於來葉,令數百年後讀我國史,鴻勳茂業粲然可觀,豈惟稱隆周、盛漢及建武永平故事而已哉?」房玄齡進曰:「臣觀近古撥亂之主皆年逾四十,惟漢光武年三十三。豈如陛下年十八便事經綸,遂平天下,二十九昇爲天子,此則武勝古也。少從戎旅,不暇讀書,貞觀已來,手不釋卷,知風化之本,見理政之源。行之數年,天下大治,此又文過古也。昔周、秦以降,戎狄内侵,今戎狄稽顙,皆爲臣吏,此又懷遠勝古也。已有此功業,何得不善始慎終耶?」

<C40.4>278	貞觀十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讀書見前王善事,皆力行而不怠,其所任用公輩數人,誠以爲賢,然致理比於三、五之代,猶爲不逮,何也?」魏徵對曰:「今四夷賓服,天下無事,誠曠古所未有。然自古帝王初即位者,皆欲勵精爲政,比迹於。及其安樂也,則驕奢放逸,莫能終其善。人臣初見任用者,皆欲匡主濟時,追蹤於。及其富貴也,則思苟全官爵,莫能盡其忠節。若使君臣常無懈怠,各保其終,則天下無憂不理,自可超邁前古也。」太宗曰:「誠如卿言。」

<C40.5>279	貞觀十三年魏徵太宗不能克終儉約,近歲頗好奢縱,上疏諫曰:
	臣觀自古帝王受圖定鼎,皆欲傳之萬代,貽厥孫謀。故其垂拱巖廊,布政天下,其語道也,必先淳朴而抑浮華;其論人也,必貴忠良而鄙邪佞;言制度也,則絶奢靡而崇儉約;談物産也,則重穀帛而賤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後,多反之而敗俗。其故何哉?豈不以居萬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爲而人必從,公道溺於私情,禮節虧於嗜欲故也?語曰:「非知之難,行之惟難;非行之難,終之斯難。」所言信矣。
	伏惟陛下,年甫弱冠,大拯橫流,削平區宇,肇開帝業。貞觀之初,時方克壯,抑損嗜欲,躬行節儉,内外康寧,遂臻至治。論功則不足方,語德則未爲遠。臣自擢居左右,十有餘年,每侍帷幄,屢奉明旨。常許仁義之道,守而不失;儉約之志,終始不渝。一言興邦,斯之謂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而頃年已來,稍乖曩志,敦朴之理,漸不克終。謹以所聞,列之如左:
	陛下貞觀之初,無爲無欲,清静之化,遠被遐荒。考之於今,其風漸墜,聽言則遠超於上聖,論事則未逾於中主。何以言之?漢文晉武俱非上哲,漢文辭千里之馬,晉武焚雉頭之裘。今則求駿馬於萬里,市珍奇於域外,取怪於道路,見輕於戎狄,此其漸不克終一也。
	昔子貢問理人於孔子孔子曰:「懔乎若朽索之馭六馬。」子貢曰:「何其畏哉?」曰:「不以道導之,則吾讎也,若何其不畏?」故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爲人上者,奈何不敬?」陛下貞觀之始,視人如傷,恤其勤勞,愛之猶子,每存簡約,無所營爲。頃年已來,意在奢縱,忽忘卑儉,輕用人力,乃云:「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自古以來,未有由百姓逸樂而致傾敗者也,何有逆畏其驕逸而故欲勞役之哉?恐非興邦之至言,豈安人之長算?此其漸不克終二也。
	陛下貞觀之初,損己以利物,至於今者,縱欲以勞人。卑儉之迹歲改,驕侈之情日異。雖憂人之言不絶於口,而樂身之事實切於心。或時欲有所營,慮人致諫,乃云:「若不爲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復争?此直意在杜諫者之口,豈曰擇善而行者乎?此其漸不克終三也。
	立身成敗,在於所染。蘭芷鮑魚,與之俱化。慎乎所習,不可不思。陛下貞觀之初,砥礪名節,不私於物,唯善是與,親愛君子,疏斥小人。今則不然,輕褻小人,禮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遠之;輕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則不見其非,遠之則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則不間而自疏;不見其非,則有時而自昵。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遠君子,豈興邦之義?此其漸不克終四也。
	曰:「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人乃足。犬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獸弗育於國。」陛下貞觀之初,動遵,捐金抵璧,反朴還淳。頃年以來,好尚奇異,難得之貨,無遠不臻,珍玩之作,無時能止。上好奢靡而望下敦朴,未之有也。末作滋興,而求農人豐實,其不可得亦已明矣。此其漸不克終五也。
	貞觀之初,求賢如渴,善人所舉,信而任之,取其所長,恒恐不及。近歲已來,由心好惡,或衆善舉而用之,或一人毁而棄之,或積年任而信之,或一朝疑而遠之。夫行有素履,事有成跡,所毁之人,未必可信於所舉;積年之行,不應頓失於一朝。君子之懷,蹈仁義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讒毁以爲身謀。陛下不審察其根源,而輕爲之臧否,是使守道者日疏,干求者日進,所以人思苟免,莫能盡力。此其漸不克終六也。
	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視,事惟清静,心無嗜慾,内除畢弋之物,外絶畋獵之源。數載之後,不能固志,雖無十旬之逸,或過三驅之禮,遂使盤遊之娱,見譏於百姓,鷹犬之貢遠及於四夷。或時教習之處,道路遥遠,侵晨而出,入夜方還,以馳騁爲歡,莫慮不虞之變,事之不測,其可救乎?此其漸不克終七也。
	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然則君之待臣,義不可薄。陛下初踐大位,敬以接下,君恩下流,臣情上達,咸思竭力,心無所隱。頃年已來,多所忽略。或外官充使,奏事入朝,思睹闕庭,將陳所見,欲言則顔色不接,欲請又恩禮不加。間因所短,詰其細過,雖有聰辯之略,莫能申其忠款,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不亦難乎?此其漸不克終八也。
	傲不可長,欲不可縱,樂不可極,志不可滿。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賢以爲深誡。陛下貞觀之初,孜孜不怠,屈己從人,恒若不足。頃年已來,微有矜放,恃功業之大,意蔑前王;負聖智之明,心輕當代,此傲之長也。欲有所爲,皆取遂意,縱或抑情從諫,終是不能忘懷,此欲之縱也。志在嬉遊,情無厭倦,雖未全妨政事,不復專心治道,此樂之將極也。率土乂安,四夷款服,仍欲遠勞士馬,問罪遐裔,此志將滿也。親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遠者畏威而莫敢諫,積而不已,將虧聖德。此其漸不克終九也。
	昔陶唐成湯之時非無災患,而稱其聖德者,以其有始有終,無爲無欲,遇災則極其憂勤,時安則不驕不逸故也。貞觀之初,頻年霜旱,畿内户口並就關外,携負老幼,來往數年,曾無一户逃亡,一人怨苦,此誠由識陛下矜育之懷,所以至死無携貳。頃年已來,疲於徭役,關中之人,勞弊尤甚。雜匠之徒,下番悉留和雇;正兵之輩,上番多别驅使。和市之物不絶於鄉閭,遞送之夫相繼於道路。既有所弊,易爲驚擾,脱因水旱,穀麥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寧帖。此其漸不克終十也。
	臣聞「禍福無門,唯人所召。」人無釁焉,妖不妄作。伏惟陛下統天御宇十有三年,道洽寰中,威加海外,年穀豐稔,禮教聿興,比屋逾於可封,菽粟同於水火。暨乎今歲,天災流行,炎氣致旱,乃遠被於郡國;凶醜作孽,忽近起於轂下。夫天何言哉?垂象示誡,斯誠陛下驚懼之辰,憂勤之日也。若見誡而懼,擇善而從,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湯之罪己,前王所以致理者,勤而行之;今時所以敗德者,思而改之。與物更新,易人視聽,則寶祚無疆,普天幸甚,何禍敗之有乎?然則社稷安危,國家理亂,在於一人而已。當今太平之基,既崇極天之峻;九仞之積,猶虧一簣之功。千載休期,時難再得,明主可爲而不爲,微臣所以鬱結而長嘆者也。
	臣誠愚鄙,不達事機,略舉所見十條,輒以上聞聖聽。伏願陛下採臣狂瞽之言,參以蒭蕘之議,冀千慮一得,兖職有補,則死日生年,甘從鈇鉞。
	疏奏,太宗曰:「人臣事主,順旨甚易,忤情尤難。公作朕耳目股肱,常論思獻納。朕今聞過能改,庶幾克終善事。若違此言,更何顔與公相見?復欲何方以理天下?自得公疏,反覆研尋,深覺詞强理直,遂列爲屏障,朝夕瞻仰。又録付史司,冀千載之下,識君臣之義。」乃賜黄金十斤,厩馬二匹。

<C40.6>280	貞觀十四年太宗謂侍臣曰:「平定天下,朕雖有其事,若守之失圖,功業亦復難保。秦始皇初亦平六圖,據有四海,及末年不能善守,實可爲誡。公等宜念公忘私,則榮名高位,可以克終其美。」魏徵對曰:「臣聞之,戰勝易,守勝難。陛下深思遠慮,安不忘危,功業既彰,德教復洽,恒以此爲政,宗社無由傾敗矣。」

<C40.7>281	貞觀十六年太宗魏徵曰:「觀近古帝王,有傳位十代者,有一代兩代者,亦有身得身失者。朕所以常懷憂懼,或恐撫養生民不得其所,或恐心生驕逸,喜怒過度,然不能自知。卿可爲朕言之,當以爲楷則。」對曰:「嗜慾喜怒之情,賢愚皆同。賢者能節之,不使過度。愚者縱之,多至失所。陛下聖德玄遠,居安思危,豈同常情。伏願陛下常能自制,以保克終之美,則萬代永賴。」